沉积历史的石头

              

                     曹健

 

又到暮春时节。经历了数十载的春秋,现时的节气,同样是霾雾,同样是山野,少了许多扑溯迷离,多了些许清新亮丽。

江南三月,借公差往华东转了一圈,办妥差事后,受当地友人之邀请,抽暇从江西上饶重上了一次三清山。

有日:“仁者东山,智者东水。”我自忖还是偏重于前者。大概是大山厚重的底蕴,使仁者学会了宽容;大海辽阔平静,但智者看出了诡谲。每到海滨边听潮望海,看微波缓缓的平静大海,总让我想起了那海堤上如火柴盒般被轻易捏碎的小砖窑,想到蓝缎子似的海面下隐藏的潘多拉魔匣,不知什么时候会冲到沙滩,人为地放出了可怕的灾难和祸害……到高山流水之处,既可吸收到被山野草木滤过的清新空气,也可清除一些在尘世间沾染到的浊气杂念,使心灵又得到一次净化。

三清山,位于江西东北部闽赣间逶迤的群峰中,离安徽黄山不远,也许造物主青睐江南的这方土地,令三清山在峥嵘险峻中也带着江南女子的清丽婉约。名气虽没有黄山大,但没有黄山山道上景点旁的越来越多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三清山同样是带着碧水丹山,奇秀东南,绿意昂然,青翠欲滴,不染俗气纤尘,蕴含着老子《道德经》中的精气神。这里被尊为道家圣地,嶂峦群聚。玉京、玉虚、玉华三峰,象征着道教所尊崇的玉清、上清、太清三种境界,故称三清山,以“奇峰怪石、古树名花、流泉飞瀑、云海雾涛”并称自然四绝。东坡学士留下了“揽胜遍五岳,绝景在三清”的赞叹。

相传东晋年间,著名炼丹术士兼草药师葛洪到此开山结炉炼丹。我这次上山,想找寻葛仙的丹井和炼丹炉的遗迹,陪同上山的友人说,葛洪遗迹尤存,但景点不美且偏远,也就作罢。广东罗浮山也有葛仙的遗迹,可能葛洪在三清山结庐炼丹不成,到罗浮山和广州白云山的蒲谷另僻仙境了。可见神仙在二千年前也已懂得从内地向沿海发展。是否当时广州商贾往来,香火旺盛,还有海外客商,波斯金币自然比中国的铜板值钱?

那天和几位当地友人入山门,沿山道而上。妩媚的春色带着滴水淅沥的湿润,从地下升腾起的仙气弥漫于峡峰间,吸一口被山水过滤的空气,身心感到无比的舒泰。

从玉台到“司春女神”景点的山道,沿途数里,杜鹃怒放,清香袭人,沁人心脾。如虬龙盘旋的苍劲青松下,是遍山的映山红,或斜倚在流泉飞瀑旁听曲,或端庄于危岩俊崖上争艳,刹那间仙气凝聚,云雾缭绕,满山的杜鹃花宛如云海里若隐若现的红珊瑚……到了观景平台,远望对面山峰有几块巨大的石块,组成了一个酷似少女的侧影头像,宛如“司春女神”,才恍然明白,春天来了,是春之女神撒下了这如海的鲜花,装点着祖国的锦绣河山。

迈步上南清园的景区,沿山道幽壑纵横青松如虬,态势恢弘;奇石累累,形状诡异。越往上走,景色越加秀丽,越过了千多米的海拔高度,放眼望去,群山连绵,蜿蜒如蛇。清朗的山谷间,突然飘来阵阵雾气,时而浓密茫茫如海,时而轻薄如纱。远近的景致,隐隐约约,全在深邃莫测,飘渺虚无之间,恍如置身于人间仙境。

到了靠近山顶的一处观景台,极目青天群峰,山石的各种形态,从不同的角度意境出现不同的自然景色,如老道拜月、猴王观宝、观音赏曲……全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据媒体近日报道,三清山申请世界自然遗产成功通过,正式成为中国第七个,江西唯一一个世界自然遗产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与友人正沉醉于不加雕塑的自然美景之中,旁边也有一班跟团游客,也在指点江山。突然耳边响起了一种不和谐的声音:“请团友们往远处那边看,那景点叫乌龟看山……”咦?怎么听起来似“屎塔煲粥——不同甘味”(广州俚语)。我侧目一瞧,一名导游正举着小旗子,口水花四溅,脸上带着小崔式的一脸坏笑。怎能这样没有职业道德!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导游,您说得不对,看起来应该是‘王八指路’”。同行的友人大笑了起来。那导游一愣,知道遇上了对手,马上换上了职业的笑容:“对,对。这位先生说得对,随你咋着,随你咋着……”。忙不迭地向游客介绍下一个观景去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在兜兜转转的环境中,看同一种事物,所处的角度地位不同,留下的印象和得出的结论也会有异。同是一组带发髻的头像形似石,情深浪漫者看成是“貂禅拜月”,探索求道者则视作“老道布法”……

同一物种,老祖宗尊之为“长寿神龟”,伟人却贬其为“五洋之鳖”,这又让我想起了南海之滨小河的那一池乌龟。

沙场边的小河里,隐藏着很多被广州知青称之为“草龟”的动物。在冬天,小河中间向阳的石头上都会爬满晒太阳取暖的大小乌龟,试着拿竹竿套个网兜去抓,可竹竿未伸出,龟却灵敏地翻身下水藏匿去了。

沙场领导家典大叔,是从信宜山区来的农场老职工,有一套徒手抓龟的独门绝技。每当暴雨过后,特别是在下午,他都会带着水桶到小河山涧走上一趟,一两个钟头回来后,准是一水桶每只重2斤左右的肥硕草龟。听说很容易捉到的原因是,雨水冲刷岸边的泥土,许多蚯蚓爬出了地面,乌龟争先恐后上岸觅食,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觅食者却成了捉龟高手的美味佳肴。

有一次雨后,我说要跟家典大叔去学捉乌龟,大叔不置可否:“你们后生仔无耐性,无有捉到的,河边好多蛇的……”,一副保护后生的神情。我最怕蛇鼠一类的动物,也就没有胆量跟贫下中农学会“下五洋捉鳖”的本领。

都说是美国人具备政治经济头脑,留着自己脚下丰富的石油储量不开采,用大把美金去买地球其它地方的原油。待地球只剩下自己领土下的可用能源,就奇货可居,大可以将世界的政治经济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看数十年前一个从山区走来的老农就有这种头脑:小河里的乌龟繁殖生长是缓慢的,资源如午后阳光——渐见渐少。多一个人会捉乌龟,就多一份竞争,少一分收获。我从未看到过大叔是怎样不用任何工具就能提着满满一桶乌龟回来。大叔把捉到的乌龟休息时带回家和家人分享。只有一次收获特别多,留下了一只近2斤重的草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用砍刀把龟壳弄开,煮了一锅龟汤,只觉得一股很浓的泥腥味,味道不怎么样,想必是煲龟要加土茯苓和瘦猪肉汤味才会鲜美吧!

沙场的小河日夜不息地向前流淌,汇入浩瀚的南海,带走了青春时光。

都说知青生活单调,文化娱乐活动落后。但只要有旷达的心态面对生活,大地母亲也会给你愉悦的节目。现在时兴的沐足按摩,数十年前我就经常享受,是真正的“空调水疗”……

每到休息日,我喜欢带上“SONY”,在小河的卵石滩,静静地坐上两三个钟头。坐在河中的一块石头上,任清澈的河水轻快急促地流淌在小腿边,温柔地摩沙着疲劳的肌肤,捧一掬清冽的河水,洗去身心的疲惫,让流水带走许多遐想┄┄。

卵石滩的上游是一湾平静碧绿的河水,不知深浅。河边枝蔓缠绕长满了各种常绿的荫生植物。我只认识两种:一种是如美人蕉的山姜,其茎杆可以撕开作捆香茅草用,另一种是可采摘冲茶饮用的的金银花,常年开着金盘银盏的美丽小花。

山涧密集的树木,遮挡了火辣的阳光。河水倒影着绿树,透过树木影,绰着点点的金色的粼光,变成好看的金钱,投射到碧绿的河面。一阵山风吹过,点点的金钱沉没了,闪烁之间,又有一些金钱零星布满其间┄┄随着太阳的西沉,这虚幻的金钱也越来越少,眼前只有这山、这水以及大自然孕育的一切物质和生命才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段河水从未看到有乌龟出现,倒是常看到一米多长的水蛇不时从岸上草丛中潜下水,不知是觅食还是被这金色所吸引,这不速之客扭动着“S”型的身姿,优美地游戈在水面,漾起阵阵涟漪,捣碎满池金钱梦幻。

河湾的下游是十多米长的卵石滩。错乱地分布了许多近人高的嶙峋怪石。时间长了,对石头也逐渐看出门道来,看到了这一块块的石头,濡染了一段段历史岁月的沧桑变迁。

不远处那块形似草龟的大石头,很像一只很多年前从小和走来的乌龟,走累了,想歇歇脚,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从这块石头上,我看到了历史,看到了它一路走来的艰辛:它头上嘴边缺了一块,不正是在生命的时光中到处碰壁留下的吗?它伸出的一只后爪也没有了,或许是被水中游戈的蛇类冷不防地咬掉的吧?

再看远一些的一块更大的石头,更像一只从岁月岸上走过想喝口水的黄牛犊。它缺了两只犄角,不知是打斗时折断,还是被人为地锯断?只因为它是初生牛犊的争胜好斗,这正像我们也曾是一班懵懂少年,好傻好天真,曾被会打仗的人在头上在头上扎上尖刀,后面挂上鞭炮,在一块红布的招引下,争先恐后地冲向敌阵后,才发觉被踏翻在地,遍体鳞伤的是教导我们识字做人的昔日尊敬的师长…….一地的血腥映红了双眼,这群牛牯忘却了屁股上还被炸药灼得火辣辣的疼痛,竟也会产生一种原始兽性的快意?到后来,“敌人”被打倒了,天灾人祸越演越烈,这群牛犊已没有粮草养了,就被分散流放到广阔的山川旷野、穷乡僻壤,自个儿寻找草料吃去了┄┄。

匆匆数十载,弹指一挥间。历史的天空,看群星闪耀。我们这40年,不会有群星璀璨。但即便如流星,也会在天际间留下一道闪耀的划痕。一部知青史,有人感概到激情与无悔;有人看到了蒙味与荒唐;但我看出是无奈与抗争。我们曾试过“清泉濯”,但没有堕落到“焚琴煮鹤”的境地。由青春少艾,到渐入老迈,只不过是40年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瞬间,但却是人的一生的黄金时期。人总想在思想未衰退之前,留住记忆的空间,从而阐述对往事的记忆,表达看法,给后来者研究这一段历史留下真实依据。

美国历史学家劳文思说过,“记忆原本就不单纯是过去的储藏库,而是按照现实的需要不断修正的。换言之,重要的不是过去的事实到底如何,而是我们总是按照现实的想象力重铸过去。”

我们知青这段特有的历史,这不是现在就可以说清道明的,要不然为何号称文明社会的政治,有条不成文的法规就是:历史档案解密为50年。这些人也太有政治智慧了。你看20岁的青年学生,满腔热血,投身革命,所作所为,无论对错,都是当年的特定的政治环境使然。表面看来顺理成章,但其实有很多不为民知的内幕隐藏着,当档案解密,真相大白时日,当年的愣头青,已是七老八十,青丝变霜,垂垂老矣。

世事如棋局局新。在与政客权贵过招的人生对弈中,知青的一群,远不是对手。

正如当年知青喜欢“督卒”一样,知青的一生大都充当了“卒仔”的角色。一开始只会向前拱卒,而立之年过了汉界楚河,也只可以左右挪动一下,不能纵横天下,也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渐成老卒,向靠近王宫时,已是 离底线一步之遥了。而对方王帅只需端坐王宫顶,任老兵们再折腾,也不会对老帅有任何“将军”的举动了。这时候,如白驹过隙,时间已悄然过了半个世纪,或许也是揭开当年内幕之时了。

“俯仰有愧对天地,褒贬有憾待春秋”。当年我们被誉为共产主义接班人,一群莘莘学子曾为之自豪。后又被定义为知识青年。我不敢妄言,当时有话语权的人是否出于一种良好的期望,这老三届庞大的一群会成为知识分子的接班人,若如此,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誉。

美国裔的阿拉伯作家萨义德对知识分子下了这样的定义:“知识分子为民喉舌”。作为公理、正义及弱者——受害者的代表,即使面对艰难险阻,也要向大众表明立场及见解:知识分子的言谈举止也代表、再现自己的人格、学识和见地。知识分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立场,独立的判断,不轻易受外界的影响,永远与现实保持距离,保持永不妥协的质疑态度与批判精神。

但愿我们这一代在若干年后,历史对老三届知青的评价是:即使大部分的知识青年都没有达到萨义德的“知识分子”标准,但他们曾自觉或不自觉地向这个标准努力过、奋斗过,并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留下了一笔菲薄的精神文明财富。吾等闲之辈足矣。

                             2008年4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