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没有月色 (路米)

夜晚,没有月色 月光曲与茅草屋
定格在浪花中 椰子树,我的梦魂
夜中的野坟 远去的琴声
久违了,门德尔松 沥沥雨夜念故人
                 


                   夜 晚 ,沒 有 月 色   

     许多文人骚客都喜欢追逐明月当空的夜睌。一轮明月,给人多少美丽的遐想和悠思,引发多少流传千古的佳句和诗篇。
       我生命图腾的开始,却是在一个沒有月色的夜睌。它一点也不罗曼谛克,一点也不抒情惬意,但是它竟是如此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悠悠岁月的回忆,停留在一九六八年深秋的一个夜睌。
      在那亇黑白颠倒的年代里,我初涉人世,远远不知道世事艰难, “难于上青天”。面对风云变幻的政治斗争和人生浮沉,只能努力用肤浅的眼光去解释、去适应。
      那天,沿江大道寥无人迹。秋凉的风敲打着寂静的黄昏。
      路面的碎石上翻卷着纷飞的落叶。
      我要去看望被关押在 “牛栏”里的父亲,只好按照有关部门的指示,来到二沙島的一个桥头等候。从黄昏直待到夜晚,看着乌云吞噬西边最后一片落日的晴朗,听着枯瘦的枝叶在风中颤栗,发出令人断肠的空鸣。

      夜露已凝降,心中一片凉意。
      晚上八时左右,手持五尺木棒的“工纠”前来带领这串探望 “走资派”的子女。我们一个跟着一个来到島内的球埸旁,分别站在几棵树底下。我怅怅然、懵懵然地环顾周围,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个个面露阴霾,彼此不苟言谈,眼里游离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问号。
     一会儿,几个现代政治犯踏着沉重的脚步,由远而来。凄然的路灯下,我很快就从那飘飞的白发中认出我爸爸。他是全体被押犯中最老的一个,也是腰杆挺得最直的一个。

    夜色骤然加浓、加沉、加深、加重。
     爸爸来到我跟前,我竟然不会说话。我差不多近半年沒有看见他了。这半年里,他的头发已渐渐全花白了,又宽又突的前额显得很高很亮。我呆望着他额前的阡陌皱纹,细数里面的艰辛印记。那时刻,我并不知道这个夜晚将会令我终生难忘,也不知道这飘飞的白发会融化在自己的血液,更不知道它们将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将会让自己魂萦梦绕直到终老。我有点傻懵,呆楞着不知所措。

      还是爸爸先开口问我和家里的近况如何。我断断续续告诉他一些家事。并告诉他,我和大弟将到海南島当知青。爸爸平静地说:“很好,海南島可是个好地方,扫帚把插到土地上也会长出叶子来。”我的心头一阵温热,举头望着爸爸清瘦的脸,沒有悲痛,沒有愁容。但我从那双沉稳的眼睛依然可以穿透他心灵的隐秘。我很明白,在那段日子里,爸爸心里其实是很苦很痛的。他励精图治的工作事业受到全盘否定,他坚守大半辈子的政治信仰正被推翻,他与人为善、书生气十足的处世哲学受到冲击,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羞辱使他无法面对生命。他苦苦地在寻找生命的支撑点。他是个极孝顺的儿子,又是极温情的家长。而现在家中較大的四个孩子已经或将要各奔东西,只留下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儿子和近八十高龄的祖母,看守着已不成家的家。面对这一切,爸爸心中能不苦不痛吗?他被关押在孤島的“牛栏”里,独自承受政治的高压和内心的悲痛,但却如此坚定地鼓励我奔走天涯,飘泊远方。
      我那颗潺弱的心,顿时象启开大锁的门扉,囚禁的血气涌上心头。我豁然明白,生命图腾的开始,注定是要经受一番磨难。在未知的路途上,有爸爸的血液在我血管里流动,有爸爸的灵魂在荊棘路途上指引,一切将会迎刃而解。
     一颗眼泪,终于忍住在泪眶里,沒有掉下来,那是颗很沉很重的泪珠。
      我的脸凝滞出一阵苍白,一阵痉挛。我紧紧咬着牙,不愿在爸爸面前流泪,我知道爸爸会心疼、会牵挂的。我也不敢奢谈其他,因为此时此地一切正受到管制,受到监视。我只透过迷蒙的眼帘,喃喃黙念:“爸爸,您要多多保重身体,女儿这一去不知何时归。在沒有亲人照顾的时候,你虚弱的身体一定要熬过冰泠的日日夜夜。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健康、长寿……”
      夜已凉透了。深秋的夜睌沒有月亮,一片暗淡、苍老。
       孤清的路灯使爸爸的身影成了一个半明半暗的剪影。分手的时候,我一步三回头,发现爸爸双眼闪着一抹细腻的亮晶的温柔,仿佛在注视着珍贵而又脆弱的东西。他的眼神有着旁人无法想象、难以抵达的彼岸。

      我终生铭记那一刻爸爸的眼神,努力读懂他的眼神,试图抵达他所希望的彼岸。
      偶尔在明月当空的夜睌,我就会想起这个沒有月色的夜睌。而远久的往事,总会带着旧日的伤痛,逶迤而来,摇撼着我这颗不再伤感的心。
(1994年9月 写于广州)

我父亲在六十年代已任广东省文化厅副厅长,由于正厅长有疾,全省的文化事业基本由他主持。1968年是笫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出生在乡村医生的家庭里,二十年代独自到广卅学堂念书,还求祖母变卖土地,让他到上海著名的陈抱一教授名下学习西洋画,在上海见过鲁迅先生,接触到新思潮,从此他的政治抱负十分坚定。三十年代参加共产党组织,从事党的地下组织工作。四十年代随党组织从广东省北撤到山东省,编入新四军,在淮海战役中是战役指挥部的官员。五十年代是广东省笫一任省长叶剑英的秘书,一直在省委办公厅任主任,六十年代调往省文化厅。今年已九十多岁,长卧医院。

                月 光 曲 与 茅 草 屋 

     晚霞,在灿烂的黄昏中最后离开大地。
     夜幕,迷迷朦朦地开始笼罩着橡胶林。
     我们几个知青坐在自己亲手搭的茅草屋前,卸下一天的劳累,围在搖搖欲晃的小桌子旁,匆匆地吃下简单的晚饭。饥饿感似乎仍未退下,但饭巳吃光了。大家并不愿意散开,漫天地闲扯开来。
    夜色,是这样明净;月光,是这样清亮;星星,是这样贴近。
    茅草屋内的小油灯,淡淡地闪着黄色的光晕,把几个年轻人的身影眏照得那样柔和,那样朦胧。中天的月亮越升越亮,简直如同白昼,把茅草屋前稀稀疏疏的草地照得一片雪亮。一阵阵清清凉凉的椰风吹来,泌人心肺。
    一位男知青拿出口琴,悠悠地吹起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当时,这歌属禁歌之列,仅吹曲调不会犯忌),越吹越响,或远或近的琴声直撩人心绪。
    听着如此悠扬的琴声,举头对着中天的月亮,我忍不住呼唤身旁年轻的伙伴们。 “喂,喂,我突然想起一个遙远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就象这样的晚上。你们想听故事吗?”大伙们齐声拥护

   “但有个条件,你们都必须闭上眼睛来听。”这群天真又寂寞的知青们半疑半信地静了下来,有几个小女知青真的闭上了眼晴。
     我凭着童年的模糊记忆,轻柔舒慢地讲开来。
   “大约在中世纪,德国著名音乐家贝多芬在一个夜晚到城外的郊野散步。在一间简陋的农舍里面,传来弹钢琴的声音。弹奏的正是贝多芬的曲子。弹奏者的技巧并不高明,但感情非常真挚,因而打动了贝多芬的好奇心……一位双目失明的姑娘知道她面前的竟是赫赫有名的贝多芬时,不禁惊惶失措……贝多芬被她的真挚和不幸所感动,坐到破旧的钢琴面前。
   “此时,窗外投来一道银色的月光,正好照在琴键上。贝多芬感到,在银色的月光里有一些特别的和弦在震动着,沉静地飞舞着,牵引着他的思绪。倾刻,田野的虫呜、月光的透明、农舍的清影、姑娘的細柔一齐汇集在琴键上,被幻化成动人的施律。”
    我轻声感叹道:“月亮啊,月亮。你在这样的晚上把灵感赠给了贝多芬,贝多芬通过他天才的回应,把这首美妙的<<月光奏明曲>>传送到人世间……”
     故事轻轻地结束了。几个年青人都黙然无语。

    远处,月光曲在无声地奏鸣,宁静而凄怆,恬美而幽静,与亚热带潮湿的夜交融在一起……
     茅草屋内的小油灯逐渐昏暗下来。不知名的夜鸟在树梢上低声吟唱。封闭巳久的心灵突然被故事掀起温柔的一角,触动大伙们对家的遙远回忆,既甜蜜又隐痛,既亲切又生疏,既温暧又难受。在静黙中,我才明白这个优美的故事并沒有带给大家快乐,反而引起各自的惆帐和伤感。
    知青们散去了,在他们的暗影背后,我读到一种悲凉的成熟和思考。
    这一天晚上,我与月亮同在,与椰风同在,与茅草屋的小油灯同在。
   我抱着月光曲,走入了自己的梦乡……   
1993.7写于广州)


                      定 格 在 浪 花 中  

     海风,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浪漫曲子,平淡而深远,真实而飘逸。
     我重返记忆的沙滩,发现那里的记忆有的已流失,有的已被冲刷,消散了。唯有浪花中他的微笑,定格在思维的底层,象梦影一样,只要有海,只要有浪花,他的微笑便会浮现,不被岁月冲淡,不被往事淹沒。
     二十年前的一朵浪花,十分迷蒙,真有点难以捉摸。我不知道是否瞑瞑之中有主宰,让我在人头涌动的码头上,偶然遇见了他。在三天二夜的知青探亲的海上旅途中,陌生的他和陌生的我竟然变得如此不陌生。在幽蓝的波浪中,一起找到许许多多相同与类似的经历。他的惊讶变成我的惊讶,我的兴奋延伸成他的兴奋。纯真的信赖随着轮船的鸣笛而升腾。旅途中,我握住他伸出的手,沒有半点慌乱,我悄然躲在他宽厚的身影后,觉得有无尽的安全。
    夜巳深,海在沉寂。在那黑丝绒般的夜色中,轻烟随着雾气象飘游的薄纱。他轻轻地倚在船栏边,静观一个又一个的浪花。他看得那样入神,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想。他陶然溶入海的韵律。我第一次被这种神秘的气息所吸引,隔着黑夜的面纱,大胆地用别样的目光注视他,凝望他,欣赏他。仿佛被牵引到一个梦中。
     他,颀长的个子,沉稳中有点羞涩。当他牵动半边嘴角微笑时,含蓄的眼睛隐藏着诚挚、深情和些许淡淡的哀愁。此刻落漠的他成了一道景色,渐渐走进我心底的海洋。
海浪含着空濛又奇特的醉意,魅力不可抗拒。谁又能抗拒海的呼唤、海的诱惑?对于命定的本能,谁又能不俯首听命?

    
恍惚的我追随着他的目光,在梦的汪洋中静思,在汪洋的梦中漫游。他或断或续的话语并沒有什么别样的含意,象飞鸥一样平凡,在浪花中时隐时现。我的心绪在不知不觉或半知半觉中,泛起温柔的潜流。我和他久久眺望远方迷渺的海平线,沉醉在无声的神凝,不约而同地做起一个浪花的梦。
在知青年代,苦难中的梦是一种慰籍,也是生命的一种祈望。祈望变成繁忙的信鸽,纷纷落在我与他简陋的窗前。我告诉他昨日的梦在浪花,他告诉我明日的星空灿烂。我无法走出历史的困惑,他坚信变幻的人生有阳光相随。
    仅仅走过了一个冬天,天还是天,海还是海,只是浪花中多了点回忆的梦。因为年青的心是不糸之舟,它向往更辽阔的大海。为了到大海去看更汹涌的浪花,我沒有驶入他的港湾。
     或许我们都太年轻,或许我们仍未走出年轻的迷惘;
     或许浪花太美,那种纯洁的美只应定格在梦中。
     他在沉黙中带着我的祝福、我的梦想、我的浪花,远去。
     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依稀有个感觉,总有一天,我与他会在浪花中相遇。
     我,期待着这一天…… 
           (1988/2 于海島)

                        椰 子 树 ,我 的 梦 魂

     在世间万木丛中,曾有一棵椰子树伴随着我的青春,伴随着我的沉思,伴随着我成长的烦恼和痛苦,它的倩影常常徜徉在我已不再年青的梦中。
    在海南島当知青的时候,割胶生产队旁边不远的地方,环绕着一条万泉河的支流。小河清清澈澈的,常年都在静静地流淌。河岸两边长着一大片厚厚的青草地和芦苇丛,有几颗不太高壮的椰子树随意地生长。
    每天,当我割完橡胶时,晨光已初露。一片迷茫的霞光透过浓雾散落在大地。我通常也是异常疲倦,穿着一身湿而脏的胶工服走向河边的那块草地,躺倒在一棵椰子树旁,什么也不想再干了。往往,我只呆坐着或干脆躺在草地上,望着徐徐上升的太阳,整个人沐浴在静谧平和中,闭上双眼,任由思绪放飞。忘记了劳累,忘记了烦忧,忘记了被社会遗忘的现实,忘记了反叛情绪的冲突,忘记了愤世的积怨。

   
大自然向我呈现它的伟大、宽容和永恒。我在静籁的领悟中吸取来自天上的力量,慢慢地驱散抑郁的情怀,任凭身心与大自然感应更深层的共鸣,只有在它面前,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会消溶。
很多时候,我是一直沉梦在草地上,直等到太阳发出烤人的热气时,我才挣扎起来,懒洋洋地提着胶桶去收胶水。
    我把那块草地,那棵椰子树和那片蓝天,视作私人的领地,心中的净土。我经常躲开喧哗的大众,独自跑到那片草地上,尽情与大自然神往交流。那棵椰子树永远象朋友似的,忠诚地陪伴着我。我黙黙地对它倾诉青春的烦恼和苦闷,倾诉我忧郁的思乡愁,倾诉对人生无望的思虑。它总是温柔地承载我的痛苦,甚至我的哭泣和眼泪,沙沙地发出回应声。在它的宽慰之下,我似乎总能松懈仰郁的心境,恢复往日的宁静。我总是凝望着那些宽大散逸的叶片,由衷地感谢它灵性的回应。
    几年后,当我离开割胶工作,离开那一片热土时,我特地跑到那棵椰子树下,久久地抚摸它斑斑层层的树干,让它的风姿汇溶入我的生命之泉。它不仅仅是一棵树了,它已是我生命之路的印证,穿透磨炼的痕迹,彷徨在坠落与奋飞的起点。
    椰子树,你永远是我的魂中之梦,梦中之魂……

                         夜 中 的 野 坟
 

   我小时候最怕黑夜,黑夜的巨翅紧紧压抑着心灵,奇奇怪怪的幻觉总是追迫着我。可是,经历了一次夜的洗礼后,我再也不怕黑夜,对黑夜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
  年仅十八岁的我,正处在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年华,但命运将我推进知青的行列,在海南島东部的一个农场当割胶工。
   黑夜里,众胶工点燃胶灯时,灯与灯、火与火互相映照,模糊的影子传递着生命的气息。凭着胶林间的萤萤星火,你才感应着彼此的存在,但当各自走向划定的林区时,你便是弧身的一人了。
   那晚,夜色浓重,万籁俱静,慘惨的冷月隐沒在灰色的云后。
   我被临时派往一个很边远的林区割胶。队长只告诉我沿着山坳边的小路找一下就到了。我凭着隐隐的记忆,独自向半山腰走去。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象念咒语似的在心中默念着 “毛主席语录”,但心里仍忐忑不安。对了,“夜过坟场吹口哨”可能会灵验些。于是,我便轻轻地吹口哨,一声声越吹越响,心里好似不再发慌。
   离开生产连队越来越远。周围的荒野地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的蛙鸣,黑黝黝的山影卧伏在远处的月色下,被我头顶的胶灯映影得摇摇晃晃。
   突然,在绿幽幽的山坳拐弯处,出现一座坟墓。天啊,我差点叫出声来。怎么办?心里直发抖,腿也不会动了。脑里飞转着各种各样的可怕念头。前些日子走过此地,为什么沒有看见这座坟墓?可是新坟?我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那座坟墓,看着坟顶上隐隐约约的刺眼的白纸。
   惊惶、恐惧、发颤、发怵,我的神经崩得紧紧的。就在这一刻,一阵泠飕飕的风吹来,我似乎听见野坟里传来凄厉哀怨的哭泣一般的颤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手向我的灵魂伸过来。 “呀啊!”我终于大叫一声,软瘫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在死一般寂静中,我听见心仍在跳动,血仍在回流。我深深地吸进几口夜里的潮湿空气,七魂六魄似乎全回来了。
   头顶上的胶灯居然是亮着的。
   我把胶灯的灯光调大,让生命之光面对着那座野坟。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必须走过去,一定要走过去。即使坆墓会打开,即使有幽灵走出来,也要与它会一次面了!
    一个人,被迫向死神挑战的时候,是无所畏惧的。
    我握紧胶刀,一步一步走近坟墓。在胶灯的直射下,那座新起的野坟冷冷冰冰地并沒有打开。我提着一颗高悬的心,拖着麻木发抖的双腿,轻轻绕过它——那刚才还让自己惊骇得“死”过去的野坆。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我恍若隔世之人。
    我不敢再转回头看那座野坆,让它呆在更黑更暗更沉更沒的夜晚里……
1993/7 于广州)
   

                              远 去 的 琴 声

     我一生最依恋的人就是老爸爸。
     在那泯灭人性的年代,老爸爸是 “走资派”,被发配到英德茶场 “五七”干校放牛,而我和大弟到海南島建设兵团当橡胶工人。家中几经造反派的搜查,已破败不堪了。
    几年后,我好不容易被批准回广州探亲,老爸爸也因袓母有病被获准回家休假。妈妈仍在干校劳动,大姐、大弟都在军垦农场,沒能回来。古老的日式大屋子,只有八十多岁的祖母和两个上中学的弟弟,往日热热闹闹的家,现已空荡荡的寥无几人。我环视四周,过去高大的书柜里全是古今中外书籍,还有很多珍藏的画册和古玩,现在也已空空如洗了。大屋子只剩下一丝丝难以倾诉的离愁飘游在四周。
    晚饭后,家人围在爸爸的书房里,似乎都有满腔的话要说,但谁也不愿提起那些令人伤感的话题。我看见那把古老的小提琴居然能劫后余生,安静地摆在书架内。一个奇特的念头冒出来:“爸爸,这小提琴跟你已半辈子了,你还能拉一段吗?”

    爸爸微笑着说:“试试吧,手指不知会不会发硬”。
    我赶快找了一张简陋的大木椅,圈坐在中间,专注地望着老爸爸的每一个动作。老爸爸靠在桌子旁,一边活动手指,一边调拨琴弦,眼睛竟跳跃着几朵调皮的眼神。
   缓缓地,一串悠扬的旋律响了起来。 “这是贝多芬的 ‘G大调小步舞曲’吗?”我刚发问,小弟马上纠正, “是德沃夏克的 ‘幽默曲’ ”。原来,在文化荒芜时期,小弟却凭着朦胧的感知,在家里自学拉小提琴,已有点成绩,是市二十八中校宣传队的乐队成员。
   音符在跳跃,旋律在飞转。啊,多明快的曲调,多熟悉的旋律,曲子曾像欢快的小溪流入我童年的记忆中。是那欢快的提琴声启迪我们幼小的灵性,是那些练习曲教会我们去领悟艺朮的魅力。那时候,老爸爸每天都百事缠身,但他总是抽出时间练琴。当我们几个小淘气互相争闹或不相让,跑去找爸爸哭诉时,爸爸往往不表态,只是弯下身子,对着我们反复拉这段曲子,直到我们安静下来。他非常热爱艺术,他多么希望孩子能跟随他步入艺术的神殿。但他从沒有强迫孩子去接受艺术的严格训练,而是让孩子们的灵性在自由的空气中成长。我们几个孩子的个性千差万别,他总是那样宽容,那样仁慈。我们全在他呵护和熏陶下不知不觉地长大。他就似一片祥和的云光,照耀着孩子们的生命之路。

    优美的曲调从六十多岁的老人手指中流出来,从一位饱经沧桑而永远年青的心中流出来。忘怀的曲调抚摸着我蒙难的心灵,慰藉着将迎接人生无数挑战而实在过于柔弱的身躯。在流漾的琴声中,我感悟到老爸爸对女儿一片深情的牵挂和思念,宽厚的父爱像一股暖流缓缓地溶入我的心田,无声滋潤。
   我完全凝结住了。望着老爸爸年迈仍精神奕奕的面孔,望着充满智慧但已白发苍苍的头颅……
   琴声渐渐远了,沉浸在一片模糊的心潮中。
   琴声已停了,但我的泪水却停不住了……

   (本文发表于1994年6月23日《信息时报》)
     

    (父亲在文革后复出任职,已七十多岁了,仍任省文化厅副厅长兼广州星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为广东省音乐事业发展贡献了余热。)

                       久 违 了,门 德 尔 松

    一天傍晚,家人和邻居都散到附近的商店或街道,消磨无聊的时光。
    我,独自一人留在家中,静待夜的来临。
    暮色越来越浓重,月光在窗外若隐若现。一阵静风搂着淡淡的树叶芳香,溢漫屋的宁静。慢慢,夜的黑潮把我完全消溶,只剩下自身的灵魂在屋子里飘荡。心绪,神圣地象期待天使降临。我轻轻打开音响,一串熟悉而又动人的乐音马上充满了空间,引领着我的灵魂浮游到清纯圣洁的梦境中去。
    呵,久违了,门德而松;呵,久违了,您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音乐的精灵,喚醒沉睡心神。眼前感觉变得明亮,景物开始清晰……
    一阵沉重而富于律动的弦乐背景中,我仿佛看见浩瀚朦胧的天际,灰云低压,旷漠黄沙。天边隐约出现满山遍野的队伍,万须躜动,人马踏杂。在盔甲与剑戟的寒光中,小提琴以清脆浑厚的主旋律带出了一骠轻骑,他自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霎时感到全身的神经在抖颤,惊喜顷刻流遍全身。他,古铜的肤色,结实的肌肉,强悍的筋骨,炯炯有神的目光,策马扬鞭的姿势是何等气宇轩昂,何等坚劲顽強。他是古罗马战场的斯巴达克思吗?或是恺撒大帝,拿破仑,亚历山大一世?全是,又全不是。他是我神往已久的英雄。他正向我伸出强劲有力的双手,他正向我投射含蓄温厚的微笑。英雄,我们又见面了……
    小提琴热烈酣畅的快板与管弦乐交响出一种豪迈雄壮的强音。忽而深沉凝重,忽而高亢昂奋。那把魔弓简直就在弹奏着我的心弦,穿心透肺的感觉令我有点暈眩。
    此时,轻柔甜美的低音旋律轻轻揭开英雄的另一页。银白清亮的小提琴声在柔和抒情的弦乐伴奏中,显得娇媚细腻。它在追思着爱恋的梦幻……

   
英雄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乡,让不羁的灵魂少憇在村前古老的橡树下。在月白风清的夜晚,他把沉重的头颅枕卧在情人温柔的怀抱,暂时忘却野战的激烈。他把她纤细温軟的手指贴在风尘的额前,让爱的涓流溢漫心灵的隅角,在沉梦中享受片刻的宁静和柔情。四处的蔷薇花散发着缕缕幽香,把有喜有忧有歌有泪的时光染成粉红的温馨。
    缠绵悱恻的小提琴声在自由变幻的独奏中,倾诉着爱的呢喃……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优雅牵魂的慢板渐渐潜入我热血激流中,就象一座沉寂的火山在不安地期待喷发。
    当我在陶醉,在暇想,在沉思时,
    突然,被一阵整齐嘹亮的号角惊醒。所有的乐曲主题都展开向前的、激昂的奏鸣,好象宙斯的诸神都复活了。英雄和他的战友们躁动不宁,磨拳擦掌,勃勃生机,就连骏马也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而按捺不住,张口跺脚,嘶鸣不已。只见宝剑横天出世。伟大的战役开始了。千军万马,排山倒海,天旋地转,旌旗搖曵,人喊马叫,剑戟铿锵……
    小提琴声就象一马当先的旗手,勇敢急进,果断鲜明。它在不断冲向理想的憧憬。它与管弦乐交织出一幅巨型的、壮丽的、辉煌的交响壁画。
    在一片欢腾激越的乐曲声中,我不禁兴奋地向空间伸出双手舞动,任随狂野的心荡涤一切,拥抱一切,赞美一切。
    最后,乐曲在一阵胜利的狂飙中消失了。
    夜色依旧,静寂依旧。但我分明感觉门德尔松带着他的英雄来访过。到处弥漫着他们的织热,他们的果敢,他们的思绪,他们的韵味,他们的优雅,他们的浪漫,他们的柔情,他们的纯真……
    我百感交杂,无以言语,只能深情地说:“久违了,门德尔松。久违了,我的英雄。”

                                           (1996年于广州)

                     沥 沥 雨 夜 念 故 人

    急急缓缓,轻轻重重,疏疏密密,一夜春雨如烟如雾,飘得无声无息。雨中似乎聚结着无尽的眷恋,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
    远久的往亊象一首动人而不太凄清的歌声,在这个雨夜中如伞一样轻轻张开,把我带到对祖母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忆念中。多年来,我极想把这种忆念倾吐给天底下敬爱着亲人的人听,直至今日,这些真实的故事流岀笔头,我才似乎了却一桩心願,也回报祖母在天黙黙的庇佑。


                                      (一)
   

     祖母的名字叫陈桂丹。清朝末年的时候,她刚满二十岁就嫁给祖父做填房。我从沒有见过祖父,只凭祖母的描述中想象他的模样。祖父是惠阳县淡水镇的秀才,说话慢声细气的。他不但知书识礼,而且对医术颇有研究。乡下人有病,不管有钱沒钱,祖父一样对待。有的农民只挑半箩筐番薯来,祖父照样把脉写方,免费抓药治病。乡镇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祖父的医朮医德好。听祖母讲,有一天傍晚,祖父晚饭后外出散步。忽然听到一个屋子里传来阵阵悲切的哭声。他沿声查探,原来一群人正围着一副棺材,那里面已躺着一个刚死去的中年汉子。旁边一个女孩悲痛欲绝地在哭。祖父查看死者脉息,断言可以救活。在众人的配合下,经过一番急救,那人果然起死回生。女孩看见回生的父亲,感谢万分,马上当众磕头,认祖父为干爹。
   这只是祖父多年来治病救人事件中很普通的一件小事。事情更巧的是几十年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情。事过境迁,在国内革命战争期间,我父亲和三叔先后都参加东江纵队游击队。一次,年青的叔叔被敌人追捕,无意登上一条渔船。摆渡的渔妇铤而走险,帮助叔父脱险。他们在登岸后互相告别,细问家事,想不到竟是干姐弟。那位渔妇正是当年的女孩,长大后嫁到此地摆渡谋生,无意中用实际行动回报当年的救父之恩。这个真实的故事不能不使人感到宿命的必然与神秘。

   祖母一生都很崇敬祖父,爱祖父。直到她晚年时,仍怀着少女般的羞怯给我们讲述上一辈的感情故事。祖母年轻时孩子气十足,一次生病了,她看见黑糊糊的中药就害怕,三番四次背着祖父把药倒在床底下。祖父猜疑半天,为啥别人吃我开的药好的快,而祖母连吃几付药,病就不见好?他琢磨一番沒吭半句。他亲自把药熬好,端到床前,守候着祖母把药喝下去才离开。祖母每想起自己小小的失败而证明祖父很在意自己时,就会吃吃地笑起来。另一回,祖父深夜读医书,忘记祖母独守闺房。半夜,他肚子有些饿,到房里摇一摇祖母,让她去做夜宵。祖母装着熟睡不理他。祖父一边装叹气一边说: “不如再娶一个回来做夜宵。”结果,祖母翻身坐起,瞪起一双杏眼不说话。祖父忙笑着赔不是,求祖母去做夜宵了事。这些年久的爱情故事多么悠长而含蓄,多么亲切而醇美。我们总觉得祖母在这种梦般的叙述中变得年青,变得漂亮。

                                     (二)
     

    在我家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六榕寺。晚钟伴着一串串的鸽铃,在淡淡的落霞中回荡。家中的小院子里斜斜地长着一棵凤眼果树。每年我们都在盼,盼树儿快吐芽开花,盼枝儿长出沉甸甸的凤眼果。当我们争抢煮熟了的果实时,也最是祖母开心的时刻。往往她一边瞅着我们在抢食,一边侃侃而谈过去风风雨雨的故事。
   我父亲是祖母五个孩子中的长子。当年祖父中年得子,打心眼里紧张。请来算命先生,先生说: “这孩子命硬有出息,但劫数也多”。为了消灾避难,祖母在我父亲三岁那年,缝制一身小和尚服,把他送到寺庙里当带发修行的小和尚,直到六岁才接回家。从此我父亲果然身体强壮,学习、玩耍样样精灵。村里的孩子们总爱追随着他的后面,尊称他 “佛童哥”。
    在我父亲12岁那年,祖父终因辛劳过度病逝。祖母看着五个不慬亊的孩子,不知如何应付艰难的人生路程。祖父临终前对着悲痛的祖母,留下了一句话:“孩子尚小,要让他们读书”。祖母只字不识,但对知识看得神圣虔诚。在漫长的年岁中,祖母独立撑起整个家,不论生活如何艰难,她总是节衣缩食,让孩子们都读书识字,成为社会有用的人材。祖母,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四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五叔不久就病逝了),并且让每个孩子都接受一定程度的文化教育,其中的辛酸,其中的劳苦并不是片言只语可以描述的。孩子们是她生存的动力,孩子们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在我父亲11岁那年,曾跟随着他的表姐来到广州南海中学,后又到淡水镇立华中学读书。在1928年其间,中国新文化运动已风起云涌。一种朦胧而又异常激进的新思潮吸引着我父亲年青的心。当他刚满18岁,便恳求祖母让他到上海读书。这个大胆的想法足以震惊从未离开乡土半步的祖母。但她牢记祖父的遗言,虽然忧心忡忡,但也四处想办法,变卖家中仅有的土地,凑足路费盘缠,含着泪水送我父亲登上北上的轮船。
    我父亲从1928年8月至1931年在旧上海生话,也有一些生活故事,如他在上海晞阳美朮院学习时,曾追随中国西洋画 (油画)的先辈陈抱一教授学习绘画,陈教授见其有天份,不仅沒有收他学费,而且资助他生活费。我父亲终身都十分怀念他。在当时极端贫苦的生活环境中,我父亲积极接受新文化,并认识了鲁迅及他的书店,经历了 “一二.八”事件等等,暂不在此叙述。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父亲从旧上海回到淡水镇,在崇雅鹤山中学教书。他积极向学生传播抗日救亡的道理,并且也承担起整个家庭生活的重担。

   有一年,日本侵略者从广东沿海入侵,飞机连日轰炸故乡。村里人纷纷往山上逃。一向温顺的祖母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一反常态,她执意要留下来。她对着孩子们说:“你们走吧,我得留下,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爸爸留下的,我要守着。”
    这时候,我父亲却比她更坚定、更固执。他一手掺扶着祖母,一手带上简单的行李,只说一句话: “鸡婆不走,鸡仔是不会走的”。祖母虽然心乱如麻,肝肠欲断,但也只能跟随着我父亲离开祖屋。故乡的祖屋在几次飞机轰炸和土匪扫荡中更加破旧,几乎夷为平地了。
    我父亲当年那句话实在语重深长。那句话直接表明我父亲对祖母的一片孝心,甚至比孝心沉淀更深更厚的情意。那句话常使祖母感到生命的定数不可抗拒,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句话使祖母在坑坑洼洼的后半生都伴随着我父亲,直到终老归去。


                                      (三)
   

     祖母用她暖暖的爱心滋养着、包蕴着整整一代、两代人的心智。她生平从不会向我们谈论什么深奥的道理,只用她那颗善良的本原的心,用她近半个世纪的阅历引导我们如何做人,如何生活。她常用脉脉的关切和甜甜的幽默,潜移黙化地影响着我们孙辈的一代,我们姐弟六人不同程度都秉承那份深沉、质朴和乐观的性格,各自从不同的生活中,发扬奇特的想象潜能和执著的追求精神。
    祖母平常总是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唐装衣衫。在悠闲的时候,她总喜欢一边用麻绳揽鞋帮,一边唱客家山歌或戏文。她用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乡音的甜韵,一板一眼、一句一声教我们唱那些歌谣和戏文。我们不懂其中的含义,祖母也无法用清晰的语言解释戏文浓炼的含意。但从祖母乡音中蕴含的纯朴之情,牵引着我们对故乡绵绵长长的想象和思念。
    我们六姐弟小时候总爱瞎闹,总会在祖母床头的柜子里翻岀些小铁盒子或纸盒子,里面总装着她舍不得吃的零食。祖母收藏得再严密,我们也有办法翻出来偷吃。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又渐渐改变花样,总爱把自己节省下来的零花钱,买回一点小零食,偷偷放在祖母的小盒子里,然后装不知道。待祖母打开盒子看见小零食,我们就告诉她:是狐狸精放进去的。祖母一边用无牙的嘴巴品尝着,一边笑骂我们這群淘气包。

   
我上小学的时候,常常被课外书迷住。一次中午放学,我被一本小说迷住,竟忘记了饥饿。同学们都离开课室,我仍呆在课室里看小说。突然,我从静寂中惊醒,连忙赶路回家。途中,我又挺不住那些诱人的故事,就想了个法子,把书包吊挂在胸前,双手捧着书搁摆在书包上,这样做到看书走路两不误。一边走一也看,路越走越长,脚步越迈越小……
    突然,一把扇子狠狠地拍打在我的小脑瓜子,当我惊魂稍定时才发觉祖母正站在我面前。她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拉着我往家走,我才如梦初醒般回到现实,才知道快要到上学的时间。至今,我多想祖母再用扇子拍打我的小脑瓜,让我那散乱的灵魂回归到现实。
    小时候,我那执著沉迷的性格常使祖母忧心。记得,在一天傍晚,我与小弟放学后就下象棋。妈妈下班后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催促姐弟们去洗澡。妈妈连叫好几次,我和小弟仍纹丝不动。她走上前生气地把棋盘翻乱。正在运谋策划的我顿时气坏了,连平日温和的爸爸也不上前劝解。姐弟们看见爸爸妈妈都生气,连大气也不敢出,更沒有一个人搭理我。直到天黑,我仍憋着气呆坐一旁,就像一只被遗忘的丑小鸭。这时,祖母悄悄端来一大碗饭,里面还放着温热的菜,她轻声地劝慰我几句,我顿时象决堤似的放声啕嚎大哭起来,哭得无所顾忌,哭得毫无保留。我一面哭泣,一面把委屈的泪水掺和着米饭,一口一口吞下肚。祖母看着我的可怜相,叹息道:“你的脾气如此犟,这辈子该如何是好?”

   
我第一次觉察祖母轻悠的话语,竟是如此揪心。她忧患的语调和苍老的叮咛直回响到如今,催促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反省自己,检讨自己,修正自己。

                                     (四)
   

     祖母活到八十三岁。在她最后的几年,却被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得不知所措。她怎样也无法理解为解放全中国而战斗过的两个儿子为什么竟成了革命专政的对象,而不慬世事的孙子仍将这革命进行到底;她无法理解世间的道理竟能够在一夜间黑白颠倒;她不知道什么叫红卫兵,什么叫造反派;她战战兢兢地看见成群的造反派把家里抄得乱七八糟,把稍值钱的东西和整整一卡车的书全运走;不明白连邻居那平日很可爱的小孩子为什么也无端奚落她、耻笑她……她只有凭着半个多世纪生活修炼出来的忍耐力,面对这个混乱的世界。
    红色风暴终于暂时歇息。一九六八年秋后,我父亲及几位叔辈的亲人都到 “五·七”干校,六个孙辈的孩子先后到惠州潼湖和海南島的军垦农场。她一次次只能望着远去的亲人的背影,泪水蒙蒙地站在门口,呆呆地举起枯瘦如枝的手;她的内心一片茫然,一片凄清……
    我是在多年之后,才体悟到祖母那份苍老无助的心境。

   
一九七一年,我第一次被批准从海南島一师六团的军垦农场回穗探亲。几年的劳动生活改变了我以往单纯的狂热和冲动,对现实的本来面目开始重新选择角度去审视,去理解。当我站在离别三年后的家门口,环视曾郁郁葱葱的花园已破败凋零时,心已隐隐发疼。
    我急急地穿过小院子,只看见祖母坐在一张小竹板凳上,活象一尊苦难的雕像,她依然是那种无怨无嗟的神情。顿时,一阵难以言状的悲痛溢胀我的胸膛,心几乎被裂成碎片。
    我很想把挤压几年的思念喊出来,但我只能轻轻地走到她面前,从心底喊道: “祖母,我回来了”。
    我还沒有仔细察看她枯瘦的容貌,就上前象搂着一个孩子似的,轻轻把她削瘦的肩膀拥在怀里,我感到她的肩在簌簌地抖动,正象园子里剩下的那几根颓落的斑妃竹。
    住在家的日子里,我总把海南军垦农场的生活描述得很好,努力装出一付全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敢仔细端详她苍老的容颜,我怕读出祖母满腔无奈的悲愁来,更害怕探触到蕴藏在她心灵深处的悲悒怆凉;而她却总是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问东问西。

   
一天,她把我叫到厨房里,从炉膛的柴灰堆里扒出一个香喷喷的烤番薯。我惊喜地叫出声,她老人家仍然记得我们这群馋猫爱吃这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把这种久违的浓郁香味吸了几口,乐吟吟地望着祖母象菊花一样绽开的笑容。
   我低头正吃着、吃着……突然感到一滴浊泪跌落在我的手臂。我慌忙抬起头,看见祖母的老脸上竟有两行眼泪。我的心 “扑”地颤抖起来,喉咙马上哽塞。我连忙腾出手帮她擦去眼泪,不知说什么好。祖母恍过神来,匆忙挤出一丝夹杂着酸楚的笑容。当时我就知道,那香喷喷的番薯和酸楚的笑容已深嵌在我的心里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不久,我便要回海南军垦农场了。
    几天来,祖母已经不吭不气地呆坐一旁,看着我与朋友、同学道别,看着我收拾行李。她的眉梢处郁结着一层苦涩的忧愁。直到我真的背上行李要离开家时,她仍然沒有更多的话。

   
家中的大门依然破旧。祖母瘦骨嶙峋的手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轻轻地,从她颤抖的唇中流出一句话:“下次回来,你可能已看不见我了……”祖母的一句话,就把我多日来建立起来的坚定气慨全打碎了。
    我连忙放下行李,搖着她的手说 “不,不,我很快就会再回来的。真的,下次就不用回海南岛了”。
    祖母根本就不理睬我那无力的承诺,仍独自喃喃道: “海南島,海南島,那儿远吗?为什么一去便是三年才回来?我老了,已沒有本事再熬下去了……”
    我赶忙打住她的话头,硬不让她把话说完。我装出轻松的笑容,拍了拍她微曲的背,迈开大步离去。
     但走到街拐角处时,我再也迈不开脚步。我缓缓地回过头去,再一次远远地凝望她矮小的身材。风,正吹着她破旧的黑衣衫,稀少的白发在风中零乱地飘动,此刻的祖母就象一片转瞬即逝的黄叶,在残风中搖搖欲坠。
     这一眼的凝望,竟成了我对祖母最后的告别;这一眼的凝望,竟成了永远挥不去的悲痛。至今,我似乎仍听见她寂寞的絮语,冷风把她苍老的呢喃传到我的心里,正弥漫着痛楚。祖母,你是那么孤独无肋;你是那么风烛残年;你是多么需要儿孙们的温暖,而这些本属于你晚年的慰藉,我们都无法给予,无从补偿……

    
祖母最后的絮语独自生长在我的心灵,就象一段遥远的哀歌,飘飘忽忽,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已支离破碎。

                                   (五)
    

     祖母终于无声地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在弥留之际,一定有许多难以释怀的事;一定有许多牵挂积压在心头,她是带着无限的忧伤离开我们的。落叶埋在土里,我们对祖母深深的思念却埋在心里。每当家人团聚一堂时,总会有人忆起那一段段流失的岁月,总会有人为祖母悲悲喜喜的一生感叹。
     祖母已经把人生许多已知送给过去,更把许多未知留给我们去咀嚼、去思索。忆念,已超出血脉流传的意义,已被悟化出一种神圣而平凡的人生境界。

                                               ( 1997年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