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南海大沥行

           陈贤庆

 19726月的某天,我与小薇经历了流花公园和元岗坟场的苦痛。或者说,一场痛哭之后,大家都解脱了吧。虽然承受着失恋的痛苦,但在离开广州还有半天的时间里,我也不忘去探望阿潜。如果他不在广州,至少可以探望一下他的父母。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大沥,已是下午4点钟。我很容易即找到那曾经去过一次,已经熟悉了的“拾香园”。在门口,我即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阿潜!阿潜!我来啦!”

     好一会儿,才见小萍从屋内走出来。见到我,她感到意外,但随即微笑地招呼道:“庆哥,又回来探亲吗?”

    “是的,又回来探亲。”我说。

     这时,一位少年农民,手拿着一只篮筐,里面装着几棵青菜,正从外面回来。“啊,凡仔,快认不出你了,就象一个农民!”“我就是农民呀!每天在挣挣工分啊!”阿凡故作潇洒地说,“刚好,让你吃到新鲜的菜芯。”

     阿潜的父母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见到我,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一年多不见你了。”父亲说。“听阿潜说,你的父母也……”母亲说。

     我叹一口气,说:“上次见到你们被遣返乡下,我还暗自庆幸,自己的父母还能留在广州,但是,半年后,他们也和你们一样,被遣返回乡。他们的景况比你们的更差,回去阳江县的一个小山村,而且,我父亲还要被监督劳动。”

   “你见过他们?”父亲问道。“我回了一趟乡下看望他们,再出广州的。”我说。“那你有地方住吗?没有的话到我们这里来。”母亲说。“不用,我住在亲戚家。我的探亲假也到期了,明天就要回去了。”我说。“阿潜呢?回宝安去了?”

    屋内的三人互相望望,不作声。父亲示意,小萍去把大门关上。

   “到房间去说。”父亲说,举止有些神秘。

    于是,他们四人进入房中。

   “你说吧,”父亲向母亲说。

    母亲犹豫了一下,又对小萍说:“还是你说得清楚……”

    我感到又紧张又奇怪,他们过去都是很干脆的人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我试探性地、又得体地问道。

   “我们也是昨天才得到消息。阿潜他们已经去了那边……”小萍低声地说。

     我先是一怔,弄不明白“那边”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啊,这好呀!……”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的,很好,很好……”当父亲的似乎也高兴得落泪了。

     接着,又听到母亲在啜泣。小萍则轻抚着母亲的肩头,也热泪盈眶的。

   “怎么啦?他们不是过去了吗?”我急切地问道。

   “阿庸和阿潜是过去了……但是,阿恒……”父亲说不下去。

     这时,小萍拿出一封信,说:“他们寄到一位朋友处再转来的,你看看。”

     我急忙接过信,信内的笔迹很熟悉,是阿潜的。他展开信纸,迅速阅读起来。

     信中的内容不少,但其中,最刺眼的一行是:“……经证实,二哥未能成功过来,已经离世……”

     看了这信,我觉得有点晕眩。这封信的写法虽然有些隐晦,但是,信中的内容,大家也能理解。也就是说,他们三兄弟一起去,结果,二哥阿恒夭折于怒海! 我不敢想象,一个如此正派、文静、勤奋的青年,就此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中午时分, 我虽在元岗坟场与小薇哭了个够,现在,也还是有悲泪洒下!

    四人啜泣叹息了一会,父亲说:“不要哭了,还是他说的,干革命,就得有牺牲!牺牲了一个儿子,可喜的是还有两个儿子得到新生!”

   “他是最听话的儿子啊!”母亲声音嘶哑地说。

   “本来我也要跟着去的,是二哥阻拦我。他说,只要我们三兄弟过去了,你们就有好日子的,你要留下来照顾父母!”小萍在深深地怀念着。

   “虽然到了香港,也还是要白手兴家的。”父亲说。

   “我相信他们会争气的。”母亲说。

    阿潜父母留我吃晚饭。晚饭后,天已微黑,我必须要走了,临行,我说:“下次探亲,再来探望你们!”

   “好好保重!”母亲叮嘱我。父亲与小萍向我挥手告别。

    当年,到了晚上6点,已无班车到广州市区。我也不在乎,我目光呆滞地、低着头,沿着公路边往广州方向走去。我的脑子,一时非常复杂,一时又变得空白。走着走着,天还下起小雨来,雨水沾湿了他的衣杉,我也似乎毫无感觉。在黑暗中走了两个钟头,我才走到了珠江大桥。过了桥,我还不想回到住地,我往珠江长堤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我想到,我和阿潜坐在沙面,面对着白鹅潭,作出了学拉小提琴的决定;我想到,那昌兴街学琴的日日夜夜;我特别想到,阿恒也参与学琴的认真样子;我想到,在离开广州的前夜,我和阿潜漫步在长堤上,阿潜突然搂着我,劝我不要去的情景;我还想到自己和小薇在海珠广场、在珠江河畔的幽会……啊,一幕幕的往事,如同电影,在我眼前闪动。雨水和泪水,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我终于走累了,衣服沾贴在身上,也感到冷。我站在一处伸出江面的望江台的栏杆边,望着滔滔流逝的江水。我从心里喊出:“天!为什么要让我们受这样的折磨?非得这样不可吗?!……”

这次重访南海大沥拾香园,有《离亭燕·访大沥拾香园,感赋》一阕:“大沥拾香如旧,人物园中清瘦。知君草莽留难住,搏浪攀山成就。怅望倚楼中,路远南方何有?    犹记提琴高奏,圈内人人优秀。多少羊城兴废事,秉烛何曾谈够?忽忆往时声,泪滴衣襟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