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一部)

                                  (四十)

    1971年4月中,阿兴又回到了砖厂。这回,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工作,老老实实地生活了。

    砖厂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筹备、安装打砖机以及调试后,终于可以生产出红砖了。尽管生产出来的红砖质量比较差,但也是他们劳动的结晶,用来建造厕所、厨房或屋内的间墙,还是可以的。白天,他从事艰苦的劳动,或挑泥,或碎泥,或制砖,或搬砖,或晒砖。最怕是遇到夏天的雷阵雨,往往让你要狼狈地去覆盖砖坯。阿兴有一首《清平乐》写的正是此事乌云遮岭,漠漠胶林景。阵阵狂风人渐醒,电闪雷鸣树顶。    俄倾暴雨如盆,砖床覆盖飞奔。个个浑身湿透,淡然笑看伤痕。如果遇到台风,就更可怕。他有一首《唐多令》,就是写台风之夜的:风雨袭雷州,云飞过岭头。看满山蛇鼠乱奔投,雀鸟可怜浑乏力,任摧损,坠深沟。    入夜雨浓稠,茅寮如小舟。叹衣衫浑是水流。木板暂时遮露体,闻霹雳,听天由!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中,阿兴能够做到这样,就算很不错的了。对于自己的处境,他还表现的很坦然,很洒脱,请看他的一首《自勉诗》谁言天地小?此处够风情。莫惜纤纤手,砖瓦弄经营。古之劳动者,几个留美名?创造新世界,吾侪享已成。前人栽果树,后世荫凉亭。今日血和汗,斑斑大厦凝。膏粱生废物,勤奋出豪英。光看诗中的内容,吸收他加入共产党也不为过吧。

    当然,他的工余生活也很丰富,由于晚上没有生产队那么多会开,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拉小提琴、弹吉他、唱歌,且看这首《山林夜歌》茅寮宴罢又寻欢,团坐抱琴对远山。斜月弯弯照高树,凉风剪剪拂酡颜。长声短调萦原野,大豆小珠落玉盘。婉转嗓音如铁石,歌王出自此林间!夜深了,他还舍不得睡去,他还想利用人静之时,写写诗歌,学学英语。且看他填的《卜算子》一词薄雾绕茅房,山地寒风舞。夜半昏灯眼欲酸,饥饿添烦苦。    同伴日劬劳,酣响如雷鼓。谁似陈郎学赋章,乐在行间处?每当假日,他也在充分利用,而不想虚度,看这首《假日即景》:假日山中也适宜,晨风吹送鸟依依。诗心一动偷珠句,毛管三番染墨池。弦索弹羞日西岭,轻歌唱喜月东枝。案前一卷孤灯伴,未及夜阑攻读时。

    上述的内容,我多以诗词代之,并非证明我已黔驴技穷,写不出东西来,而是阿兴在砖厂的工作和生活,以及他在砖厂收了一位学琴的徒弟,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还有砖厂解散后他的去向等,又很复杂,足以构成另一个故事,所以,我不准备在这里展开,读者如果感兴趣,请阅读《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第二部吧。

    这里要继续交代的,是他与小薇的关系。自广州相会后,他和小薇仍书信不断,小薇的信中仍充满爱意。但也不时流露出焦急和无奈。他母亲年老体弱,急需她照顾,而她又无法调回城去!

    1972年4月的某一天,阿兴又收到小薇的信。信是从广州写来的,拆信后一看,阿兴很高兴!他是为小薇高兴:广州某单位到葵县招工,小薇表现好,家庭又需要照顾,她终于获得招工的名额,终于迁返广州了!但是,在信的结尾处,小薇特别注明:以后不要写信到她家,而是写给她表妹转交。这一注明令阿兴忐忑不安。他隐约感到,小薇返城,对自己并不一定是好事!

    当晚,他即给小薇写回信,除了庆贺她能迁调回广州,也委婉地询问她的景况。信写完后,他毫无睡意,于是到宿舍前的空地处踱步沉思。屋外雾气弥漫,甚至化作雨丝;远近的青蛙叫得热闹,树丛间不时有雀鸟被惊动。阿兴踱来踱去,不知如何化解心中的郁闷。他唯一能做到的,也是写诗填词了。很快,一首《醉太平》问世了:纷飞雨丝,何方月星?松风庭外低鸣,更青蛙噪声。    思君忆君,魂飞故城。如何寄语卿卿?问夜空不应!  

    到了6月份,已是盛夏时节,那天,阿兴登上一处小丘,眺望眼前的景物,又吟出一首七律《初夏即景》初夏骄阳渐改容,满山林木已葱葱。杨梅子结通丘紫,岗果花开一树红。万物经春皆劲发,孤心到夏也消溶。眼前碧水平如练,相爱鸳鸯映镜中。鸳鸯是相亲相爱了,但是,阿兴的心很孤独,很焦急,不知小薇那里怎么样。幸而,就在这时,他的第二次探亲假获得批准了。

    他无法立即返回广州。因为他的父母已被遣返回乡下一年了,而他仍没有机会回去看望。于是,他到了湛江后,即买车票到阳江,当夜,在县城住宿。次日早晨,又买了到家乡紫罗的车票。从县城到家乡,不过41公里,但是,要命的是,中间有两条河阻隔,也就是说要过两个渡口。于是,到了家乡那个公社所在地,已花了两个多钟头。而公社所在地,即现在的镇上,到他真正的乡下,还要步行近一小时。他的父母,就是被遣返到这么一个遥远的地方。

    接近中午时候,他终于出现在家乡的土地上。说是家乡,其实他从来没有回去过。他的父母,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已在广州生活;而他也是在广州出生的,再加上其他原因,他们一家解放后都没有回去过。如今,阿兴不得不重新认识这里,并且力图热爱这里。走过村子里几条弯曲的窄巷,他来到了一间新盖的屋子。进入屋内,他看到久违了的父母。

    父亲又苍老了一些,但精神还算好;母亲又黑又瘦,完全象一位乡下的婆子。一切晃如在梦中,但又是实实在在的情景。坐下以后,交谈了一会,阿兴得知,父母回来后,靠几位或亲或疏的弟弟和侄子的帮助,盖起了一间屋子;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是一位亲侄儿阿永。阿兴的叔叔,即阿永的父亲解放前远走台湾,结果回不来,阿永便成了“孤儿”,全靠阿兴的父亲资助他,才能在艰苦中长大。这时,他们又合为一家了。由于父亲在1937年离乡前,担任过乡长和小学校长等,为乡民做过不少好事,因此,乡里的干部和乡亲都没有太难为他,但是,那“历史反革命”的身份并没有变。

    午饭后,阿兴注意到父亲拿着一把铲子和一只畚箕,悄悄地离开家门。阿兴不便向母亲询问,他也悄悄地离开家,在远处窥探。原来,父亲在开始他的工作。这工作,就是在街巷中检拾那些猪粪,以作肥料。这工作的劳动强度并不大,甚至还可以健身,但是,要一位会写诗词、能对付复杂的数据的知识分子去干这种惩罚性的工作,阿兴看在眼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阿兴以为,父亲的工作就是这一种,其实不然,一会儿,父亲去到了村中的公厕,他进去了,阿兴很快就知道,他不是如厕,而是在清洁。也就是说,父亲还要负责清洁村中的公厕!有几次,阿兴都有一种冲动,他想走过去,说一声:“爸,让我来干吧……”但是,他始终迈不开第一步!他又觉得,如果这样,父亲也会难堪。唉,这种令人痛心的情景,但愿今天以及今后都不要出现吧!

    晚上,阿兴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睡。偏偏那夜,又有月光,月光透过小窗户,射进屋子里,更影响了睡意。他坐起来,看到屋子的外面,全是稻田,怪不得蛙声一片。再望远一点,可以看到隐约的远山。乡村的夜,十分宁静,怪不得陶潜、王维等都喜欢这种田园生活。如果没有精神桎梏,没有经济负担,生活在这里也是不错的,但是,作为一个罪人被遣返这里,又另当别论了。阿潜的父母被遣返南海,阿德的父母被遣返云浮,自己的父母也被遣返阳江!阿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那些父母都去受苦,让他们的子女都得担忧?!……当然,如果他知道了,贺龙已被迫害至死,邓小平也被遣送江西,那么,他们父母的遭遇,也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阿兴在家乡中度过了若干天。他不得不离开了,他离开家乡并非回农场,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要见,这个人,不用我卖关子,读者也可以想到,是广州的小薇!

                                  (四十一)

    那天清晨,阿兴离开家乡,又踏上到广州的路。

    到了广州后,由于他原来的家已不复存在,大哥窄小,难以容他住下,他在一位堂阿叔家借宿,但是,他名正言顺地到大哥家探访。晚饭后,他又名正言顺地敲开小薇家的门。

    四年前,他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小厅内,学做木工活,并且认识了小薇。四年来,他第一次从新踏进这里,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受。四年前,他心里爱着住在这里的姑娘,四年后,她已成为他的恋人了,但是,他又显得底气不足,他不知道黄姨是否知道这事,会怎样看待自己。在踏进这屋子的前一刻,他甚至想到过放弃,想以另一种方式联系小薇。但是,继而,他又想到,自己回来探亲了,没有理由到了大哥家,而不去探望一下那些自己相识的邻居。

    当他进入小薇家后,见到黄姨和小薇都在屋内。黄姨坐在一张椅子上轻摇扇子,样子显得很虚弱;小薇则在一旁洗衣服。

    “啊,兴哥回来了?”小薇故作惊讶地问,其实阿兴的行程她是知道的。

    阿兴礼貌地问好,并送上一点雷州的特产,算是见面礼。

   “调回来,还是回来探亲?”黄姨关切地问,中气显得不足。

   “回来探亲罢了。”阿兴有点伤感地说。“小薇调回来了?”

   “刚回来一个月,还未得安排工作呢。”黄姨说。

   “能回来就好,那就好,”听阿兴的口气,似乎刚刚知道这事一样。

   “在雷州很辛苦吧?”黄姨关切地问。

   “有点辛苦,不过,我还年轻,能熬得了。”阿兴故作英雄的样子。

   “唉,不容易,不容易,”黄姨叹着气说,“还有,听说你的父母……”

   “啊,是的。”阿兴不知她如何知道,但也只能如实告之。

    接下来,也是黄姨多说话,小薇在一旁听着,如同四年前的情景。偶然,她会到外面倒水,接水等,去的时间也久了些,害得阿兴忐忑不安。纵观黄姨的态度,不冷也不热,尤其一点也没有说到他们的“关系”,更令阿兴揣测多多。

    作为礼节性的拜访,你能在那里坐上一两个钟头吗?到了阿兴认为适当的时候,他站起来说告辞了,黄姨也不特别挽留。这时,小薇主动地说:“我送你。”

   她和阿兴,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开门那几下动作的间隙,阿兴感到自己的手被触动了,小薇把一个小纸团塞到他手心里。阿兴心神领会,把那小纸团握住。在没有手机,一般电话也不灵的年代,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已是聪明之举了。

    离开小薇的家后,他快步走到一处路灯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打开纸团,看到有些湿润的纸片上写着“明晚广场等”五个潦草的字,想必是在洗衣服的过程中匆匆写下的。

    如果现在看到这信息就惨了,到底是哪个“广场”?但在当年,“广场”恐怕就只有一个,即海珠广场,阿兴是理解的。没有写出具体时间,是说明小薇难以准确掌握自己的行程,当然就需要阿兴早早去等候了。

    次日晚饭后,阿兴早早来到海珠广场,在他们上次相会的地方等候。这时,天刚刚黑下来,没有华灯初上的景象,只能说周围那几盏路灯开始散发出昏黄的光线。阿兴坐在一张石椅上,默默地吸着烟,样子很悠闲,但内心很焦急。与恋人幽会,在焦急地等待,这是很折磨人的事,但如果从美学的观点来赏析,这正是“美”的体现。当阿兴在那石椅上“美”了一个小时后,才看到小薇的出现!

   “你总算来了!”听阿兴的声音,近乎于哭。

   “找个借口不容易……”小薇微微喘息着。

    于是,他们沿着长堤漫步。这次江边漫步,心情应该和上次的不同吧。上次,是阿兴担心着她在乡间受到坏人的损害,急切地安排了一次羊城夜会;这次,小薇已返城,可以说云开雾散了。

   “为什么要这样秘密约会?”阿兴忍不住问道。

   “在家谈话不方便。”小薇说,理由不可谓不充分。

   “你妈知道我们的事?”

   “不知道……先不要让她知道。”

   “安排在什么单位?”

   “还不清楚,可能在一间公司当打字员。”

   “好哇,这工作适合你,”

   “也很难说……你呢?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农场还没有一个人可以有机会调回城的,哪能轮到我?”

   “好了,不说这个,一切会好起来的。”

    阿兴似乎也放下心来。他拉着小薇的手,象其他的一些幸福的恋人一样,漫步在珠江河畔。在广州读书的时候,他就盼着有这么一天,有一位象《红帆》中的阿索丽一样美丽的姑娘,降临在自己身边,现在,小薇当然比不上阿索丽般美丽,但是,在阿兴的眼中,小薇已比阿索丽更可亲,更可爱!

    从海珠广场,他们漫步到南方大厦,再到沙面,绕了一圈,然后坐下,面对着白鹅潭。小薇心情似乎很好,有说不完的话;阿兴也能理解她,能调回城,谁不高兴?这一夜,阿兴的心情也很好,甚至还有雅兴填出一首夜游宫》的词来入夜凉风方起,凭栏处,当年旧地。滚滚身前珠江水。铁桥横,渡船急,高楼立。       如梦相逢里,鬓轻飘,明眸皓齿。未肯星辰与君比。人易老,不了情,印心底。

     两天后,小薇又找了一个借口,和阿兴去游览动物公园。以前阿兴读书时,因学校在瘦狗岭,回市区时,他都要经过这公园,但是,这种公园,去一两次也就足够了吧。不过,这次是与小薇同游,感受当然不一样。他看到小薇看到老虎和河马时惊怕的样子,看到猿猴荡秋千时的媚笑的样子,觉得都很可爱。这又引发了他的诗兴,于是,写了这样的一首七律:一别公园数载长,如今闲步倚垂杨。猿猴石洞争相戏,麋鹿沙池漫自狂。笼里飞鹰难搏击,囿中猛虎渐驯良。此间原是山林主,回对人生亦感伤。最后两句,似乎映射自己,如虎落平阳,难以施展的意思,不过,这类比实在也蹩脚。

    更好的事还在后头。两天后,是一个星期天,小薇约了阿兴,去邻近的城市佛山,到那里的祖庙参观。为了能征得母亲的同意,去那么远的地方,小薇要叫上比她小一岁的表妹,对于阿兴来说,当然会有不便,但也不能苛求那么多的。他们坐汽车到火车站,再坐火车去,一路上有说有笑,似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是的,二十四岁的阿兴和二十二岁的小薇,真的应该有幸福的时光吧。

    经过“破四旧”,许多文物古迹都遭到破坏,但佛山祖庙似乎还保存完好。至于看到了一些什么,阿兴说年代久远,已记不得了,印象最深刻的是,庙内游人不少,多是在求神拜佛问卜掷钱的,尽管这些都是迷信活动,也是“四旧”,但乱世中那些衣杉破旧的人,也只有以求神拜佛保平安了。阿兴素来无神心,但也烧了一柱香,不为自己,而是为身边的姑娘祈福。他把这事,也写进了一首七律之中:古庙当惊尚保存,鼎炉灰烬又重燃。金铜佛像含慈意,秽面人丁带苦颜。桥上求仙三五档,池中掷兽百千钱!我来不是烧香客,戏为姑娘占一签。

    阿兴的探亲假期有限,不得不准备离开广州。在离开的前一天,小薇又约了他见面,见面的地方是流花公园。这是一个幽静的公园,最适合恋人们幽会谈情吧。

   “明天就要走吗?”小薇问,声音有点颤抖。

   “是啊,已经超假许多天了。”阿兴无奈地说。他知道小薇的心事,肯定是舍不得自己的离开。

   “兴哥,有一事,我不得不说……”小薇泪光莹莹。

   “啊,什么事?”阿兴心里一惊,感觉到不对劲。

   “其实,我妈一早就知道我们的事……”

   “是吗?”

   “你上次到葵县的事,有一位知青无意说了给她听……”

   “她知道又怎么啦?”

   “去年你叫我回广州见面的事,她也知道了……”

   “那……”

   “她认为你是个好人,但你离得那么远,暂时又很难回来。”

    “是的,难回来……”

    “帮助我调回来的,是我姨妈的一位熟人,一位男人……大家都感激他……都说我应该……”

    “啊?——”

    “一年来,我都承受着这样的压力,我已难以承受了……”

    小薇说的话,尽管断断续续,但意思是很明白的。多天来看到的小薇的快乐,都她装出来的!阿兴到这时才知道,一年来,小薇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自己实在给了她太多的痛苦!

    忽然,小薇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

    阿兴问:“什么地方?”

   “跟我走吧!”

     小薇带着他,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直往郊外驶去,到了北郊一个叫元岗的地方。阿兴从来没有到过那里,更不知小薇为何带他到来。

     小薇领着他,走上一座小山头。阿兴看到,这是一座坟山!四周错落着一些或新或旧的坟头,只有几棵杂树,以及到处长着的杂草,并没有人烟。走到一块石碑前,小薇突然跪下,两手拔着碑前的杂草,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阿兴先是一怔,但随即从小薇的哭声,知道坟主是他的父亲。在死去的亲人面前痛哭,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坟头痛哭,是很自然的事。阿兴很快明白,在家中,在城中,小薇连一个哭的场合也没有,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她来到这里,其实,最主要也是找个合适的地方痛哭一番吧。

    在流花湖时,阿兴本来就要哭,想不到现在有一个可以痛哭的机会,也不由得痛哭起来。之后,这两位深爱着但又不得不分开的年轻恋人,抱头痛哭起来。远处的人看见,会可怜他俩刚刚死去亲人,而不会去干扰他们的。这一情景,用美学的角度来赏析,称得上“凄美”吧。请不要以为是我为了扇情,而“戏说”出这一情节,阿兴在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泪光闪闪,继而泪滴衣襟,可见那一幕情景,乃刻骨铭心啊!

    为了证明流花湖与元岗坟场都不是杜撰的,这里引用阿兴的两首词。《柳梢青》蝉语低吟,满园青草,湖水幽深。眼底泪光,任它点点,愁洒衣襟。    与君含恨登临,有苦酒执杯自斟。遥望高天,闲云悠荡,时丽时阴。三十年后,诗集的编辑并不很清楚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只觉得它有些“凄美”吧,于是把它选入了《当代情诗精选》《中华当代词坛名家传略大辞典》,阿兴觉得也算一种未能忘却的纪念吧。另一首是《一剪梅》郊外元岗草木深,知汝心思,不在孤坟。眼中忽有泪流痕,倾洒有因,诉说无因。    骄阳烈烈树林昏,乌蝶旋飞,似叹情人。鸣蝉叶底唱繁频。才断旧音,又接新音。这首词写得也是不错的,只是费解,阿兴没有拿去投稿罢了。

                                   (四十 二)

     虽然承受着失恋的痛苦,但在离开广州还有半天的时间里,阿兴也不忘去探望阿潜。如果他不在广州,至少可以探望一下他的父母。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大沥,已是下午4点钟。他很容易即找到那曾经去过一次,已经熟悉了的“拾香园”。在门口,他即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阿潜!阿潜!我来啦!”

    好一会儿,才见小萍从屋内走出来。见到阿兴,她感到意外,但随即微笑地招呼道:“兴哥,又回来探亲吗?”

   “是的,又回来探亲。”他说。

    这时, 一位少年农民,手拿着一只篮筐,里面装着几棵青菜,正从外面回来。“啊,凡仔,快认不出你了,就象一个农民!”

    “我就是农民呀!每天在挣挣工分啊!”阿凡故作潇洒地说,“刚好,让你吃到新鲜的菜芯。”

     阿潜的父母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见到阿兴,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一年多不见你了。”父亲说。

    “听阿潜说,你的父母也……”母亲说。

    阿兴谈一口气,说:“上次见到你们被遣返乡下,我还暗自庆幸,自己的父母还能留在广州,但是,半年后,他们也和你们一样,被遣返回乡。他们的景况比你们的更差,回去阳江县的一个小山村,而且,我父亲还要被监督劳动。”

   “你见过他们?”父亲问道。

   “我回了一趟乡下看望他们,再出广州的。”阿兴说。

   “那你有地方住吗?没有的话到我们这里来。”母亲说。

   “不用,我住在亲戚家。我的探亲假也到期了,明天就要回去了。”阿兴说。“阿潜呢?回宝安去了?”

    屋内的三人互相望望,不作声。父亲示意,小萍去把大门关上。

   “到房间去说。”父亲说,举止有些神秘。

    于是,他们四人进入房中。

   “你说吧,”父亲向母亲说。

    母亲犹豫了一下,又对小萍说:“还是你说得清楚……”

    阿兴感到又紧张又奇怪,他们过去都是很干脆的人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阿兴试探性地、又得体地问道。

   “我们也是昨天才得到消息。阿潜他们已经去了那边……”小萍低声地说。

    阿兴先是一怔,弄不明白“那边”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啊,这好呀!……”他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的,很好,很好……”当父亲的似乎也高兴得落泪了。

    接着,又听到母亲在啜泣。小萍则轻抚着母亲的肩头,也热泪盈眶的。

   “怎么啦?他们不是过去了吗?”阿兴急切地问道。

   “阿庸和阿潜是过去了……但是,阿恒……”父亲说不下去。

    这时,小萍拿出一封信,说:“他们寄到一位朋友处再转来的,你看看。”

    阿兴急忙接过信,信内的笔迹很熟悉,是阿潜的。他展开信纸,迅速阅读起来。

    信是这么写的:

    父亲母亲大人足下:

    我们三兄弟到外省工作,已于两月前到达。未及时通报消息,是因为有一痛心之事。现在,不得不向两老告知。由于路途遥远,加上大河阻隔,我们遇到危险。二哥为掩护我们,让出救生器材,而他终因体力不支,消失于河中。两月以来,我们不断打探,企有二哥之消息,等候至今天,终觉绝望,又怕家中两老及小妹挂念,只得含泪提笔,写下数言。我等无能,无法携二哥同行;三人出门,仅得二人抵达,夜夜思之,痛彻心脾!告知父母,求父母责罚!大哥哀痛过甚,身体尚未复原,此信由我执笔,再拜自责!……

     看了这信,阿兴觉得有点晕眩。老实说,这封信用了地下工作者的手法,有此必要吗?不能说没有必要,如果让有关人士知道了,几个儿子偷渡去了香港,肯定会罪加一等。所以,阿潜用了这种蹩脚的隐晦方式。但是,信中的内容,明眼人也能理解。也就是说,他们三兄弟一起去,结果,二哥阿恒夭折于怒海!阿兴不敢想象,一个如此正派、文静、勤奋的青年,就此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中午时分,他虽在元岗坟场与小薇哭了个够,现在,也还是有悲泪洒下!

    四人啜泣叹息了一会,父亲说:“不要哭了,还是他说的,干革命,就得有牺牲!牺牲了一个儿子,可喜的是还有两个儿子得到新生!”

   “他是最听话的儿子啊!”母亲声音嘶哑地说。

   “本来我也要跟着去的,是二哥阻拦我。他说,只要我们三兄弟过去了,你们就有好日子的,你要留下来照顾父母!”小萍在深深地怀念着。

   “虽然到了香港,也还是要白手兴家的。”父亲说。

   “我相信他们会争气的。”母亲说。

    阿潜父母留他吃晚饭。晚饭后,天已微黑,阿兴必须要走了,临行,他说:“下次探亲,再来探望你们!”

   “好好保重!”母亲叮嘱他。父亲与小萍向他挥手告别。

    当年,到了晚上6点,已无班车到广州市区。阿兴也不在乎,他目光呆滞地、低着头,沿着公路边往广州方向走去。他的脑子,一时非常复杂,一时又变得空白。走着走着,天还下起小雨来,雨水沾湿了他的衣杉,他也似乎毫无感觉。在黑暗中走了两个钟头,他才走到了珠江大桥。过了桥,他还不想回到住地,他往珠江长堤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想到,他和阿潜坐在沙面,面对着白鹅潭,作出了学拉小提琴的决定;他想到,那昌兴街学琴的日日夜夜;他特别想到,阿恒也参与学琴的认真样子;他想到,他们如何在沙面的胜利酒家遇到了一位“徐闻佬”;他想到,在离开广州的前夜,他和阿潜漫步在长堤上,阿潜突然搂着他,劝他不要去的情景;他还想到自己和小薇在海珠广场、在珠江河畔的幽会……啊,一幕幕的往事,如同电影,在他眼前闪动。雨水和泪水,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他终于走累了,衣服沾贴在身上,也感到冷。他站在一处伸出江面的望江台的栏杆边,望着滔滔流逝的江水。他从心里喊出:“天!为什么要让我们受这样的折磨?非得这样不可吗?!……”

                                  (四十 三)

    岁月流逝,阿兴回到农场后,当然又遇到了别的人,发生了别的事,但是,阿潜和小薇这两位在他少年十五二十时所认识的朋友,与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则是最令他刻骨铭心的。

     阿兴没有再给小薇去信了,他要留给她一个宽松自由的空间,去开创自己的未来。他知道,他和她的爱情,一定也会铭刻在她的心头,但是,他不希望自己会变成她继续往前走的绊脚石。甚至,他不希望再见到她,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也不希望见到,这样,他就可以永远保留着她那青春的倩影,而不会让一位老太婆的形象来取代。他是这样希望的,也能这样做到了,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幸福的。

    回农场后,他也没有接到阿潜的来信。他能理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在一块还称为“殖民地”的地方,要闯出一条路,也不容易。他原来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到了那里,还能坚持自己的“理想主义”吗?一切还能追求那么完美无缺吗?令阿兴感到最难过的是,香港与广州不过就一百公里之遥,但是,已经是一水隔天涯,两个世界两重天。他和阿潜,永远也无法见面了。

    1974年12月,阿兴在江南一带漫游了两个月之后,回到了广州。他做了许多事,但是,有一件事,是他必须要做的,他应该去大沥看望阿潜的父母,还有小萍,如果小萍也在的话。

    当他第三度踏进“拾香园”时,发现阿潜父母仍健在,而且小萍仍在身边照顾,就如同上次来时一样。不同的是,两位老人精神很好,显然他们已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小萍也已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文雅端庄,一人负担起照顾两老的责任。

    寒暄的话说了以后,小萍说:“我哥他们到了美国了。”

   “是吗?”阿兴也感到高兴,“怎么能去?”

   “以难民身份,并不光彩的,不过,总算能在美国立足。”父亲说。

   “他表哥在美国,有人可以关照,我们也放心。”母亲说。

   “啊,对了,”小萍说,“他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我收藏着呢。”

   于是,小萍把阿兴引到楼上,从一只盒子中取出几页纸,交给阿兴。

   阿兴来到那小阳台上,慢慢地看信:

   阿兴,你好!两年多来,接过你的几封信,好几次想提笔回信给你,但由于种种原因,却又难以提笔。如今我身隔重洋,在此一切都是极其陌生和格格不入的异国他乡,纵有表哥和舅母对自己如同亲人,但仍止不住心中的寂寞与空虚。回想以前我们那个亲密无间的小圈子,那种虽则幼稚天真但却是那么真诚,热情,纯洁的理想与激情,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虽则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我们的小圈子亦因种种缘故冰消瓦解,但如今在此一切都是极端实际的社会,自己孤身去应付各种纷纷扰扰的人生难题,为了生活和前途而作的身心交瘁的奋斗,没有一个朋友,心中也失去当年的热情和纯真,在这种环境下,心中总是止不住对以前那种真诚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思念,那日子毕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到美国已不知不觉有两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之中,我对这个社会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是一个完全功利的社会,虽则物质生活十分丰富,但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极端激烈。这个社会只有物质而没有理想,没有精神,虽则在这里只要肯埋头苦干,那么几年之内买一幢小洋楼,一辆小汽车,建立一个小家庭等等,都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年轻的一代并不满足于这些,由于社会生产力极端发达,人的分工也越快越细,人们被局限在单调枯燥的小圈子里,总是感到窒息和莫名其妙的烦恼,而且由于生活过于单调和实际,年轻人总想冲出这个狭窄的小圈子,去寻找新的理想境界。但在这科学极端发达的社会,人们对世界认识越多,对人生的认识越茫然,想遵从理智去寻找一个新的理想境界,却是何等的困难!于是年轻的一代找不到理想的出路,找不到信仰,就拼命地寻求刺激,于是摇摆舞,爵士乐就在这个社会到处泛滥,年轻人在狂热的节奏,粗野的旋律里表达出他们内心的挣扎和叫喊,有的则沦落到吸毒,在毒品的麻醉下产生飘飘然的幻觉,去逃避现实。现在在美国的中学里,吸毒也成了风气,在街头则到处可见那些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吸毒者,有不少还是百万富翁的子女呢!受过高深教育的有理智的青年人,有许多则迷醉于巴哈,在他的那种清明崇净的宗教气息里逃避现实,但仍然找不到出路。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精神上感到孤独与寂寞是可想而知的,远离孕育自己的文化,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的乡土要受这里的同化,实在是一份可悲的事情。虽则跑遍了大半个地球,这儿也不是我自己的理想境地,但是世界之大,却何处能觅到自己精神上的乌托邦?不过扪心自问,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信仰什么。鲁迅说过,人生识字糊涂始,我自己自问现在也是二十多年最糊涂的时候了。不过,人总要长大的,过去的虽则美妙,但毕竟要向前望,向前走,任凭不可知的命运的洪流,把自己推到深不可测的未来……

两年多来,贝多芬,巴哈,莫扎特和罗曼-罗兰等仍然是我精神上忠实的导师和支柱,也就是靠着他们,我两年多来的精神才不至于到达崩溃的地步。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我躲在书房里,尽情地体味着那些音乐之美。我有时也不禁背诵着罗曼-罗兰的句子:“音乐,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音乐,你恢复了我的安静,坚定,欢乐,恢复了我的爱,我的财富……”要知道在这纷纷挠挠的大千世界之中,也就是靠了这些大师,以及他们的作品,我才能恢复自己的内心的平静,感觉到真正的子我。

多年来命运的坎坷,家庭的变化与各种遭遇,磨尽了我的锐气,使我比以前更加世故,也使我失去了当年的热情与纯真,虽然我十分明白我自己现在走的道路和以前的理想距离极远,但也没有勇气去舍弃它而再走上一条虽然可能会接近自己的理想但却是渺茫不合实际的道路。我现在在一间意大利人开的大酒店当“BUS  BOY”的工作,也就是比WAITER低一级的侍者,收入比较好,我准备两年内储一些钱,学好英文,再进大学读商科,这样毕业后在社会上便容易立足。读艺术不但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将来在社会上也难于找到工作。我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免不了走一般人所走的庸俗之路,读完大学,已是三十几岁的人了,随后免不了结婚生子,充其量是建立一个良好的家庭。几年来的生活遭遇太复杂,在应付各种人生难题与谋生的竞争之中,我已付出太多的精力与时间,我现在觉得自己的精神十分的疲惫,只渴望能有一个安静的,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小窝,好好地工作,休息。人生也不过是如此,命运对我已是不薄,我亦不应奢求了。

几年来,我一直没有向别人这样坦率地表白过自己,也没有这样仔细地分析过我自己,不过,好好地写一封信给你,这是我两年多来的一个隐约的愿望,这也是我为什么这么久也不回信给你的原因。两年多来,我一直在等待着真诚的友谊,心灵相通的朋友,可是总是碰到一群又一群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而利害关系高于一切的人们。社会背景和出身毕竟能如此深刻地影响世人的思想情操,以前的朋友,见了面也没有了那种推心置腹的坦诚了。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变了,变得世故和现实了。但多年来所培养的理想主义的火焰,还保留在我内心的深处,我也是靠了它而生存。虽然我绝少在人们面前流露,但心底却多么希望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共同培育它,那怕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偶尔的只言片语,也能使那朵微弱的火焰烧得旺一些,我也能从中取得更多的温暖。朋友,你该不会吝啬那份友谊吧?

美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度,这里有面积极广阔的国家公园,里面绿草如茵,有种类数不清的植物,美丽的玫瑰园,喷水池,中罗马时期的大理石塑像,哥特式的建筑,博物馆……这里有美丽的海湾,可以看见浩瀚的太平洋,假日的时候,我总喜欢与几个朋友驾车外出,到郊外的公园去,躺在象地毯一样柔软的草地上,用面包屑引树上的松鼠来吃食,享受美好的阳光,或花一元多坐游艇到大海中间,让潮湿的稍带一点腥味的海风吹乱我的长头发,让肺部装满那鲜美的空气,随意去弄一些食物来引成群的海鸥啄食,望着浩瀚无际的大海沉思。这时我想到很多很多,我会感到世界是如此广阔和美好,造物的奇妙和人生的渺小。苏东坡说过:“且乎世上之间,物各有主,苟且吾之所有,则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以为声,目遇之以为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此造物之无藏尽也!”是的,大自然是如此美好,人生只不过是整个世界和整个自然之中渺小得可怜的一小部分而已,我不明白世人为什么还要为了种种的观念,种种的利益而相互争斗,仇杀。尽量珍惜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刻,享受大自然的美吧!虽然世上不如意的事很多,一个人只要能做到“竭尽所能”,那已是很够的了。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定数,是强求不来的。这是我这几年来最深刻的感受。

这封信写了几天,虽然东拉西扯,但我觉得好象和你面对面谈话一样,也好象谈了几天,实际上也使我更清楚地认识我自己。我现在觉得心里异常的平静,我象刚刚体现过人生,咀嚼过它的甘苦……

读着阿潜的这封信,阿兴的心潮也在翻滚,而个中的滋味也实在难以说得清楚。阿潜虽然到了美国,但仍在在茫然地寻找着自己的人生之路,但是,路在何方?他不难从信中,窥测出阿潜那种矛盾交织的心态。为了生活,他不得不要过上一种“庸俗”的生活,高雅的文学艺术,将要离他而去。但是,这能够指责他吗?阿兴也扪心自问,自己的生活,又尚有多少“理想主义”?

离开了大沥“拾香园”,他回到市区,依然又走到了沙面,再次面对白鹅潭。这里,是他们决定学琴的地方。在那个年代,要想“仙乐风飘处处闻”,只能是奢望,但是,幸运的是,他们因学琴而走在一起;的确聆听和感受到了音乐大师们的“仙乐”,那些“仙乐”渗透到他们的灵魂,影响了他们的一生。现在,尽管他们分隔于在两个半球,老死不相往来,但是,阿兴相信,只要还有大师们的那些“仙乐”,他们就能回忆起青年时代的一切,一切……

珠江水在无声地流逝,不舍昼夜……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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