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小记

      (美国)刘象潜

   第一章  下乡

 

     (一)

19681218, 广州东站。

火车站前面红旗招展, 锣鼓喧天,车站正门上面高高地挂着一幅红色的横额, 上面写着热烈欢送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火车站两旁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到农村去, 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革命的青年, 有远大的理想, 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 ……

车站前面的马路上, 站满了十几二十岁准备下乡的青年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他们带着各色各样的行李,每人穿着一双堑新的解放鞋, 有一顶可以在田间遮挡风雨的新竹帽和一朵用血红色皱纸制成的大红花,——这是我们的党和祖国送给每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的礼物。只可惜, 很少人把这朵光荣花戴在胸前, 大部份把它拿在手上, 有些把它别在新竹帽上, 更有些比较调皮的男孩把光荣花别在新解放鞋上面, 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刹是有趣。

他们是666768年应届初中、高中毕业生,年纪最大的21岁,最小的才16岁。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纪,祖国的花朵,八九点钟的太阳。在这个年纪,他们理应是升高中,上大学,或者出社会工作,当工人,成家立业。

但是两年前一场史无前例触及灵魂深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他们卷入历史的洪流。经过停课闹革命,斗牛鬼蛇神,破四旧,工作组,大串连,武斗,工宣队进驻,复课闹革命……在我们的伟大领袖利用他们打倒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以后, 这批曾经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革命小将便失去了利用价值,当时学校还未正式恢复, 工厂也没有那么多的职位可以安置他们. 上山下乡便成了他们绝大多数人的唯一出路。

这一天, 我和二哥也是这群准备下乡的青年中的一员。

一个月前送走挚友贤庆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国营农场的时侯, 我一直有不下乡, 在广州长期抗战的打算,直到一个礼拜前, 在市二中读高三的二哥兴冲冲的回家问我:阿潜, 我们学校有到宝安县插队的名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 宝安!” 我眼前仿佛看到一丝希望, 只考虑了一秒锺, 便对二哥说:我跟你去.

接着的一个星期, 我和二哥都忙于整理行李和准备带下乡的书籍, 二哥在学校被称为数学王子”, 所以他带上一大批高等数学的教科书。 文革前大哥在华南师范学院读数学系,二哥从他那里得到不少教科书, 有解析几何、初级微积分、线性代数……林林总总, 而我呢, 在文革后期一年多里, 我和贤庆当上了逍遥派”, 天天在家看书, 拉二胡, 练小提琴, 所以也自称为文艺青年。故此我带了几本小提琴乐谱, 一大批文革时期收集的屠格聂夫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唐诗宋词, 以及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当然少不了的是我心爱的小提琴和那把龙头二胡。

临出门的那一刻, 父亲把我和二哥叫入房间, 递给我们一张小纸条, 叫我们记熟然后撕掉。我一看, 上面写的是在香港的四叔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们虽然从未跟父亲提过, 他仿佛已知我们的心意。

我父亲是文化大革命中少数一直保持清醒头脑的人。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便告诉我们这是共产党内争夺权利的斗争,叫我们不必太过投入。所以文革后期我和挚友 贤庆躲在家中读书拉琴,不理政治 (详情请看贤庆的长篇小说《仙乐飘飘处外闻》) 这次他见我那么快就决定去保安,己知我的心意。

我和二哥心领神会, 默默记下上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然后告别双亲, 走出家门。

别过前来送行的同学和好友, 我和二哥与别的知青们一起走入火车站, 进入月台, 登上为我们这班下乡青年准备的支青专列。

这本来是一班广州到深圳的国际特别快车。车厢里面十分宽敞干净明亮,每个坐位的靠背上都铺着洁白的通花布, 跟大串连时期所坐的火车那种脏乱挤, 真有天渊之别。这也是刚当知青的第一桩福利。

车厢内的坐位差不多已坐满, 我和二哥赶快找个位置坐下,把随身行李放好, 车厢走廊另一边坐着四个穿着旧军装的十七八岁的知青, 洗得发的军帽歪歪斜斜戴在头上, 四朵光荣花分别别在解放鞋上面, 正在大声讲细声笑。从谈话内容听来, 他们在文革时期一定是武斗积极分子。

过了不久, 车厢内的播音器播出雄壮的歌声: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发出切嚓, 切嚓, 切嚓, 切嚓……” 的声音。

!——汽笛长呜, 火车慢慢地开出月台。

这时旁边坐位的那四个穿着旧军装的支青调皮地模仿着火车的声音, 大声嚷道:笨七! 笨七! 笨七! 笨七! ,……!” 引起车厢内哄堂大笑。

          (二)

火车驶经瘦狗岭,母校侨中的教学大楼、大操场、三层楼的学生宿舍、刚刚搬入瘦狗岭时在祝菊芬校长建议下发掘的护校河(后来变成臭水沟)……在窗前一闪而过。列车越走越快, 七年的侨中生活也离我越来越远, 但在今后的日子里, 这七年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未消失过。

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火车进入东莞境内, 经过樟木头站, 闻说所有在边境逮到的偷渡客都要解押到这个小镇内的拘留所, 然后再转送到原地, 所以这个小镇在卒友之中十分有名,称之为樟木栊,意为用樟木造成的箱子。

离开樟木栊差不多一个钟头, 进入宝安县, 在一个叫做平湖的车站停下. 广播器中传出列车长的通知:知识青年同志们, 请带齐所有行李, 在平湖站下车!

不是到深圳才下车吗? ” 我一边心里嘀咕, 一边跟随众人走下火车。

平湖车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车站, 和所有的火车站一样, 有小月台、售票处、候车室。小月台上面, 站着两排穿着黑色衣服的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歌声之下, 翩翩起舞。

这些穿着黑色衣服的妇女戴着四周围着黑布的竹织的凉帽”, 有的还背着小孩, 随着歌声的节奏, 时而右脚脚跟着地, 脚尖向上, 两手向右边举起;时而左脚脚跟着地, 脚尖向上, 两手向左边高高举起, 作向着红太阳之势,,时而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并,画成一个心的形状比在胸前,表示把心儿献给伟大的领袖。她们的动作有时似红卫兵舞蹈, 有时却象打太极拳。 凉帽下面的的黝黑的面孔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这时月台上的高音喇叭宣布:我们铁路家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知识青年同志们表演忠字舞, 表示她们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无限热爱,对我们革命知识青年的热烈欢迎!”    

天!这便是有名的忠字舞吗?我想, “这一年跟贤庆一起当逍遥派, 天天在家看书, 拉二胡, 练小提琴, 两耳不闻窗外事, 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生硬核突的舞蹈,希望以后没有人强迫我去跳!”

幸运的我, 在下乡的四年中, 的确没跳过。

在平湖镇的一个小礼堂里, 宝安县知青办公室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 主持的是一个矮胖子, 穿着一套洗得发的的旧军服, 操着一口带着客家口音的普通话, 内容离不开文革时期的党八股, 我也无心听他说什么, 只顾和一个新认识的二中的知青小声谈话, 他是二中的蔡武定, 跟我一样带着一把小提琴, 臭味相投, 很快我们便成了朋友。

欢迎会结束后 礼堂外面开来了几辆敞蓬解放牌大卡车. 蔡武定的目的地是松岗公社, 我和二哥则分配到沙井, 与蔡武定约好以后再见, 我们分别登上到松岗和沙井的卡车, 在忠字舞和革命歌曲的欢送下, 一队满载知青的车队慢慢驶出平湖填, 把我们送到不同的地点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三

      宝安县以广深铁路为界,分为东西两个地区,“卒友们把这两个地区称之为东线,” “西线 两地。东线是山区, 比较贫穷, 包括平湖, 横岗, 观澜, 大鹏等公社, 西线在沿海地区, 包括西乡, 南头, 福永, 沙头角, 沙井, 松岗等公社。和东线比起来, 西线比较富裕。我们这一批知青, 绝大部份都分配到西线的公社。

      车队沿着崎岖连绵的山路慢慢驶行, 已是深秋, 路边秋收后的稻田裸露出赤黄色的土地. 一扎扎的稻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光秃秃的稻田上, 远远望去, 好象一排排的士兵.。惟有一块块绿色的甘蔗林, 木薯田, 花生地, 带给这单调的田野一点生气。 戴着凉帽的村姑,在田地里工作, 黑色的衣服和头巾把整个身体和面孔包得严严实实, 戴着竹帽的农夫. 跟在牛屁股后面, 在犁田……

    “今天开始, 我便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我想。

        汽车驶出山区, 进入了平原。走了不久, 便驶上广深公路。那时的广深公路只是一条简陋的用黄土和沙铺成的公路, 公路两旁清一式的油加利树。卡车行驶时产生的风,掀起路面上的黄沙,不住地涌入卡车内, 弄得卡车里面的每个人土头土脑的,满面都是尘土。

        卡车开到福永填附近, 爬上一个高坡, 从坡顶望出去, 前面的景色豁然开朗 一片湛蓝色的大海, 在阳光的照曜下闪闪发光。 海水廷绵出去, 直至地平线, 与蓝天连成一片, 这便是有名的后海湾在广州长大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海,领略到这大海之美。

        我沉醉在大海的美景之中的同时, 心里不禁想在这大海的另一边, 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汽车进入沙井公社范围, 向左转入一条比较窄的黄土公路。 路上的人很多, 有挑着箩筐的农妇, 有坐在黄牛车车辕的老汉, 手上拿着一枝青竹做成的牛鞭,不住地打着黄牛的屁股。也有骑着单车的青年, 单车的后尾架上载着人或各色货物。最夸张的是,我见到有一个青年的单车后面载着三个大尿桶, 一边一个,另一个在后尾架上面, 成品字型, 象玩杂技一样。

           不久, 公路两傍的油加利树变成一列列低矮的平房, 路边出现许多小档摊, 大部份卖的是新鲜瓜菜, 鸡旦, 番薯, 木薯等的农产品, 也有戴着凉帽的的妇人, 坐在一盘盘浸在清水里刚开出来的肥美的大生蠔的后面, 高声叫卖。

    “这里应该便是沙井墟罢?”, 我想。

         果然,过了一刻, 我听到了一阵锣鼓声, 汽车在一座三四层高的大楼前面停下, 大楼上面掛着一幅红色的横额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毛主席派来的新社员!”

       大楼前面有一个混凝土铺的篮球场, 四周是比人高的围墙, 大门旁边有一块大牌, 上面写着:

    “宝安县沙井公社革命委员会”。

          我们这些毛主席派来的新社员 在锣鼓声中下了车, 参加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公社革委会主任,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服的中年汉子, 用带着浓厚的客家口音的普通话在会上讲话, 内容无非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之类的老生常谈,之后, 我们便由各大队派来的人各自接回去

         我和二哥被分配到黄埔大队, 大队派来了四个青年, 四辆单车, 我和二哥分别坐在两辆单车后尾架上面, 其余二辆载着我们的行李, 沿着先前来的公路而去

                                                    (

        坐在单车尾与跟坐大卡车不同, 速度慢得多, 没有那么多的风沙, 用单车载我的青年叫狗仔”,  只有十几岁, 有着一般农村青年硕壮的的身体, 红润的面孔上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因为风吹雨打, 面上己经过早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风霜。他十分健谈, 一路上他不住地用带着宝安本地口音的广东话向我介诏当地的情况, 还未到达目的地, 我已经对我将要落户的地方有个大约的了解。

        沙井公社以广深公路为界, 东部近山, 称为村头”, 西部靠近海, 称为基围”。“村头 以生产水稻, 蔗糖, 花生, 木薯等农作物为主, 基围的农田大部份是围海造田, 除一般农产品之外, 也出产鱼, , , 其中的基围虾”, 产于咸淡水之中, 味道鲜美无比。此外, “基围 内还有不少蚝田, 出产鲜蚝, 蚝豉, 以及驰名中外的沙井蚝油。.

          我和二哥将要落户的黄埔大队位于村头”, 有四个生产队, 大队内的农民绝大多数姓曾。

     “我们那里地多人少, 工作十分辛苦. 特别是夏收夏种时期, 天未光就要起床, 直到天完全黑才收工, 一天十几个钟头, 你要有思想准备!”  狗仔告诉我。

         单车沿着旧路, 回到广深公路, 向北行了不久, 往右转入一条七八尺宽的黄泥路, 路面不大平, 时不时可以看到拖拉机留下的辙痕. 此时地平线上的风景变成绵连的远山, 路两旁的庄稼也变得多色多样。时不时可以见到一片片的荔枝林,树上结满鲜红色的荔枝。

        最惹人注意的是, 路旁许多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 上面的莊稼绿油油的长得特别茂盛,各种蔬菜, 豆类, 与甘蔗, 花生密密麻麻地间种在一起,像要把每一寸的土地都充份利用。狗仔告诉我, 这是黄埔村社员们的自留地, 黄埔村就在不远的前头。

        果然, 不多久, 前面出现一个村庄. 几丛竹林, 笆蕉林点辍其间。黑压压的屋顶连成一片,袅袅炊烟, 提醒我时已傍晚。村子外面有几口鱼塘, 村头有几间低低的平房, 外墙有两条鲜红色的大标语特别引人注目“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贫下中农领导一切!”

       平房前面有一个黃泥地面的篮球场, 几个少年在打篮球. 狗仔告诉我, 这便是村子里的唯一的学校——黄埔小学。

       还未入村, 便听到村口屋顶的高音喇叭播出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声。 进入村内, 迎面是一口直径有十几尺的大水井, 用大麻石条彻成的井台上很多人在洗衣, 洗菜, 也有不少人在打水。他们打水用的水桶十分别致, 水桶是半个旧篮球,上面用一条木条固定, 系上一条长绳, 便是一个十分轻巧的打水桶, 比我在大沥时用的铁皮水桶轻便好用得多。

       过了井台, 是一条用麻石铺成的街道。几只大公鸡在路边觅食, 一个戴着竹帽的男孩, 手中执着一条长长的竹杆, 竹杆上头系着一块白布,赶着一群麻鸭。混身灰黄色的鸭子, 扭着肥大的屁股,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声下一扭一摆的排着队向前行。

      下完田的的农民, 扛着锄头, 挑着箩筐, 牵着黄牛, 在街上急急脚地赶回家。街道两旁 许多裸着上身的中年汉子, 坐在门外, 捧着大汤碗吃晚饭, 汤碗里的饭菜堆成一个小山, 一边吃, 一边大声交谈, 时不时向我们投来友善好奇的眼光。 几个光屁股的小孩, 跟在单车后面 , 调皮地喊道: “知识青年! 知识青年!”

       农家饭菜的香味, 混和着猪栏, 牛粪, 鸡粪的气味, 再加上烟囱里冒出烧禾杆草的味道, 混和起来, 便是一种特别的农村气味。

       村里面不论何处, 门上, 屋墙上, 厕所外面, 到处可见我们伟大领袖的头像。他穿着军服, 戴着军帽, 军帽上一颗红星, 衣领上两面小红旗,一双眼睛望着们这些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下乡青年。那种眼神, 就象在在电影上看到他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小将时的目光一样。

       不久, 狗仔灵巧地把单车驶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在一间十分残旧破落的用泥砖搭成的屋子前面停下。 狗仔告诉我这便是我们兄弟二人的住所, 直到生产队为我们建新房为止。根据当时的上山下乡政策, 国家为每一个下乡青年一次过提供一笔安置费, 作为建房和购买生活必需品的费用,但直到四年后我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 知青房一直没有影子, 我也一直住在这间破旧的泥屋里面。

       推开紧闭的大门, 首先看到的是右边一个破烂的猪栏, 看起来很久都没有养猪, 但里面仍旧发出浓烈的猪粪味. 。左边是一个灶头, 上面放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大锅, 上面盖着一个木锅盖, 往前是一个麻石条彻成的露天小天井, 天井右边放着一个没有盖的水缸, 左边放着一个旧尿桶。

          过了天井, 又有一道木门, 推开门, 是一间沙泥地面的屋子, 里面空荡荡的, 一点间隔也没有。房间里面,有两张用木长凳架起来的木板床, 床之间有一张旧小木桌, 上面放着一盏火水灯(煤油灯), 木桌上空吊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电灯. 我正奇怪. “为什么有了电灯还要用火水灯?” 狗仔告诉我,这里每日晚上只供电两个小时:七点钟到九点钟, 九点钟以后火水灯就派上用场了。房间门后的角落堆着一堆禾杆草, 看起来是作为我们以后煮饭之用。

                                                 (

        放下行李不久, 狗仔便自行离去。

         此时门外走进几个十多二十岁左右的城市青年, 为首一个高高瘦瘦的大个子,扯着大嗓门对我们喊道我是七中的高佬李, 比你们早来几个月, 欢迎你们来跟我们一起同煲同捞做金叔!”

     “, 谁想跟你一起做金叔!” 后面的一个女孩笑骂道, 她有一对圆圆的大眼睛, 两条过肩的辨子, 从她稚气未消的面上看来, 大约只有十五六岁。.

    “我是林美娣, 我们以后会在同一个生产队, 她是吴爱兵,” 她指着旁边的另一个面圆圆同样梳着两条长辨的女孩, 继续说,我们都是十中的初一鸡!”

          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圆圆的男孩,名叫国柱, 也是十中的初一鸡。

         我正想问林美娣什么是“金叔”的时候,门外走进两位农民,一个是四肢短小的小个子,看起来有四五十岁,上身披着一件半旧的军装,脚上踏着解放鞋,一顶旧军帽斜斜地戴在头顶,有点流氓相,一双眼好象是睁不开似的,咪成一条线。另外一个看起来比较老,高大粗壮,宽阔的面孔满是一条条刀刻似的皺纹。黑色的脚板五只脚趾分得很开,踏在屋里的沙泥地上好似一把大葵扇。经他们自我介绍,他俩都姓曾,矮小的那个是这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另外一位是我将要落户的生产队长。

         简单的问过好,這兩位贫下中农便开始对我进行再教育。内容不外是说这里生活很艰苦,劳动强度大,要我好好劳动,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有什么困难随时提出之类。这两个大老粗肚中没有半点墨水,说来说去都是当时报纸和广播台每天读到和听到的三幅被。我也是唯唯诺诺,虚心接受了第一次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眼看兩位贫下中农离开,美娣望着他俩的背影吐吐舌头,小声告诉我“大家都叫那个矮个子的党支部书记做‘犀牛’, 是这个村里的土皇帝,脾气也跟牛一样,不可理喻。另一个我们知青叫他做‘黑面神’, 脸上永远是冷冰冰的,从来未见过笑容。”

      “但是他的儿子就不象他,在生产队老是欺侮别人,看我们女知青的眼光总是色迷迷的,一付咸湿佬相。你以后要小心他们!” 吴爱兵补充说。

       我多谢他们告诉我那么多的“料” 又记起美娣提过什么“金叔” 不禁再问她一次。

     “呵,金叔就是‘金脚甲’的意思!”高佬李一边笑,一边抢着回答。

      “那些‘卜佬’的脚成天浸在水田里,他们的脚趾甲都会变成金黄色。所以我们知青称他们做‘金脚甲’。 文稚一点就叫金叔!美娣最怕做金脚甲,所以每天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用牙刷洗脚甲,你以为我不知!”

        “死高佬李!”美娣笑骂。

       “原来如此”, 我心想。“金叔叔这个称呼也真不赖,又传神,而且除了我们知青,谁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当天的晚饭是在高佬李那里吃的,跟他一起住的还有七中的四眼周和老刘。接着,十中的阿锦、阿汉两兄弟,二中的超哥和小婉也来了。

        十多人围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济济一堂。虽只是最简单的咸鱼青菜白钣,但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节瓜白菜十分可口。刚收成的新米在大铁锅里用禾杆草燒成的白米饭香气满屋。席间高佬李高举饭碗,大声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祝各位今后心想事成,我们共同的革命目标一定会实现!”

         大家会心地笑了,纷纷举碗祝我们心想事成。

         饭后,众人都叫我们快点返回我们的住所,趁还未断电时把行李收拾一下,以免停电后黑麻麻的不好办事。

         于是我和二哥告别了这一班新认识的知青伙伴,在超哥带领之下,回到那间破旧的泥屋。先把蚊帐挂起,铺好床铺,跟着到跟超哥一起到村口的大井旁,向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大婶借了那种用半个旧篮球造的水桶,打两桶冰凉的井水从头淋到脚,洗去一天的疲倦。擦干身,回到旧泥屋,换上干衣服,电灯己经熄灭了。

          一灯如豆,在闪闪不定的火水灯之下,投在墙上身影好似森森鬼影,有点恐怖。这时二哥早以坐在旧小木桌旁沉迷于他的“线性代数”之中。我打开小提琴的盒子,取出我我心爱的小提琴,慢慢地调好音,仔细地把松香上到琴弓上,然后拉起舒曼的《梦幻曲》。

          琴音袅袅,浪漫缠绵的旋律使我感到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好象做了一场梦,昨晚还在广州明亮温暖的家里,享受父母的呵护,而今天晚上,我和二哥却在这黑暗破旧的泥屋里,面对那不可知的未来。

         这个恶梦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们的梦想又什么时候可以实现呢?

 

        第二章“洪常青”

                               (一)

    “谢谢妈!……”天还未完全亮,离破小屋不远的大队部屋顶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声音。 把我从熟睡中吵醒了。

    昨晚拉了一个多钟头的小提琴,跟着读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直到深夜一点才上床睡觉,所以还是睏得很。简直不想起床。我把被子盖过头顶,继续蒙头大睡,那知那高音喇叭的声音实在太大,革命英雄李玉和的唱词,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我的耳内“临行喝妈一杯酒,浑身是胆雄赴赴。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早,妈要把温暖时刻记在心头……”

    这时着门外生产队长黑面神在门外把门敲得震天响,大声喊“阿潜!起身开工!”

    我不情願地离开温暖的被窩,口中喃喃地跟着李玉和唱道“黑面神拍门要我去开工,我啋佢昂尻夾耳聋!”

    刚从温暖的被窩出来的光脚板接触到床外潮湿冰冷的泥地,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下乡一年多了,这种感觉一直是每天最不好受的一刻。我叹了一口气,叫醒对面床同样不想起床的二哥,换上打了无数补丁的开工服,在小天井用冷水胡乱洗漱一下,便和二哥一起出门。

    经过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到生产队的晒谷场,里面已经有二十多个农民在那里抽烟谈天,等待每天例行的“早请示” 及队长排工。

    用石灰和水泥铺成的晒谷场在村子东边,比篮球场还要大。旁边是几个池塘,过了池塘,便是一大片稻田。晒谷场的尽头是生产队的粮仓,平时生产队开会,学习也在里面。

    粮仓门前,有一块比人还高的“忠字牌” 上半截是阿爷的大头像,下半截是一个巨大的忠字和一颗大红心。牌的周边是朵朵葵花向太阳。这个忠字牌是我们几个知青用两个星期设计和建造的。大红大绿的色彩,使这个忠字牌看起来象一幅年画。忠字牌中间那个巨大的红心,是用生产队自己种的红瓜子一颗颗用胶水粘上去的,一共用了两斤瓜子。当然,用了两斤瓜子的同时,另外有三斤瓜子就落到我们几个知青的肚子里了。

    天刚亮,粮仓前面聚集了男女老少有二十几人,生产队里差不多所有的劳动力都到齐了。这时,黑面神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站在那块比人还高的“忠字牌”前面开始每天的“早请示”。

    他挥舞着《毛主席语录》,大声喊道 “祝我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万岁,万岁,岁万岁!祝林彪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男女老少二十几人,高矮不定,参差不齐地站在黑面神对面,高举着胳膊有气无力地喊

    “万岁,岁万岁!健康,永远健康!”

    此时我听到旁边不知那个知青小声说万衰,万万衰!

    黑面神捧起语录,用半咸半淡的广东话结结巴巴地念起毛语录。周围的人乱嘈嘈的,不是在抽烟就在悄声谈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黑面神读什么。直到他读到“…死有重于泰山,有死于鸿毛…”的时候,一个小孩不知什么缘故大哭起来,夹杂着小孩的妈妈的责骂声,黑面神终于忍不住了。

    “丢那妈!”他喝道,“你们这班契弟可不可以收声静一静?”

    跟着他指着小孩的妈妈大声说蛮金娣,带你个衰仔先回家!

    众人静下来后,黑面神又继续读他的语录“……张思德同志是为革命而死,他的死比泰山更重……”

    这个闹剧好不容易演完,黑面神开始安排一天的工作。

    上午,所有的男青年到公社运化肥回生产队,姑娘妇女们则到五公里外的稻田除草。

    我本属于男青年一组,但下乡一年多,我虽然是尽为而为,我但我自小身体瘦弱,无论在小学或者中学,我体育课的成绩永远都是男生倒数第一。跑步也永远是最后一名。所以在生产队要化大力气的工作,例如担、抬、驶牛等,我怎样也跟不上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青年。黑面神知道这一点,在分配工作的时候,遇上要化大力气的工作,就分配我跟姑娘妇女们一起。所以这次我要去稻田除草。二哥比较“大只”, 所以他要去运化肥。

    我和二哥回到破小屋,准备一下,便分道扬镳,开始一天“金叔叔”的工作。

                                      (二)

    我用锄头挑着一对竹子编的筲箕,一头放着一个小小的钢精锅和一小包米,准备在田头煮午餐之用,另一头放着一顶半旧的竹帽和一件塑胶雨衣,赤着双脚,随着开工下田的农民,走出村子,沿着一条阔阔的田基,向田间走去。

    天已大亮,初升的太阳悬挂在远山之间,早晨的阳光把路边小草上的露珠照得闪闪发光,好象一颗颗灿烂的珍珠。远望东方,白云围繞着山腰,給远山系上一条白色的腰带。周围的田野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耕作。早晨冷洌潮湿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牛屎味,刺激着我的头脑,使我从浑浑钝钝中清醒过来。

    前面不远,一个身材佝偻的老汉,背着一张犁,牵着一头老黄牛,旁边走着一只大黄狗。沉重的犁把他本来已经弯曲的背压得更弯。从他的背影,我认得他是我们黄埔大队唯一的地主——“能继”。

    地主“能继”无儿无女,身边的大黄狗仍是他唯一的亲人。听别的农民说,解放前他是全村最勤快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八日都在田里工作,别人晚上吃米饭,他却大碗大碗蕃薯往肚里装,好不容易积了几个钱买了十几亩地,共产党来了,他除了终生的积蓄化成水之外,又不幸被划为地主,没有女人肯嫁给他,他终于变成一个从不与人来往的孤老头。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生产队的贫下中农对他也没有什么很深刻的阶级仇恨,平时很少难为他,除了有什么政治运动来了,就照例把他“揪”出来斗一顿,以示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地位。每逢这种埸合,我通常都会远远地坐在广大革命贫下中农后面,冷冷地观察着这埸闹剧。这时,我总会看到地主“能继”在斗争会上那种漠然的眼神和木无表情的面孔,就知道这可怜的老人,已经默默接受了天老爷加在他身上的命运。

    正当我在感叹地主“能继”不幸的的命运,身后传来几个女孩子吱吱喳喳的谈笑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这是我们生产队几个“姑娘仔”了。

    “喂!知识青年!”其中一个最调皮,名叫金娣的女孩子大声叫我,来到这里不止一年了,她们仍叫我做知识青年。跟着她又叫:“你今日又要做洪常青领导我们闹革命啦!”接着几个女孩子发出一阵大笑。

    洪常青是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的党代表,是娘子军里唯一的男性。每次我和她们一起开工的时候,我也是唯一的男性,所以她们总是开玩笑叫我做“洪常青”。 我也习惯了。

    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搭七搭八地和她们开玩笑,倒也不觉寂寞。不知不觉已走了一半路程。

    我们走到一个山坡前面,山坡上种满木薯、番薯、甘蔗等各种耐旱的庄稼,山坡左边是一大片蔗田,蔗苗有一尺许高,还未成林。因为上两个礼拜前刚施完肥,整片蔗田都是绿油油的,只有不远小小一块,蔗苗的颜色有点发黄,长得无精打彩的,和旁边绿油油的蔗苗比起来,显得分外碍眼。

    看到那小块发黄的蔗苗,我心中暗暗发笑,想起两个礼拜前难忘的那一天。

                                   (三)

    每逢种花生和甘蔗的季节,生产队需要大量的有机肥,但生产队里人畜粪便所积的肥远远不够用,所以要每年有几天,全体生产队员要到沙井墟,收集居民粪便,这种又臭又脏的事,当地叫做“买尿”

    要买到“好尿” ,一定要在清晨六时之前到达沙井墟,否则,别的生产队可能会捷足先得,那就白走一遭了。

    黄埔村位于山区,沙井镇近海,从黄埔村到沙井墟要走差不多两个小时,所以在“买尿” 的那一天,我半夜三点多就要起床,匆匆吃过昨晚留下的剩饭,用那种一头装着一个尿杓的粗竹杆挑着两个尿桶,跟着别的农民向沙井墟进发。

    夜深沉,我用一支手电筒照着路,披星戴月,一步深一步浅的,在黑漆漆的公路上走了两个小时,直到东方的天空泛出一抹鱼肚白,前面一片黑压压的屋顶上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炊烟,我知道沙井墟就在面前。

    一大早,沙井墟上用麻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的,我前面的一班姑娘放开喉咙大叫“买尿!买尿!”

    听到姑娘们的喊声,街道两边的门纷纷打开,睡眼惺忪,头发蓬松的女人提出昨晚用完的屎塔(即尿桶)放出门口,旁边再放一盘清水,姑娘们提起屎塔,把里面混合着液体与固体的东西倒到尿桶里,,再用旁边的清水把屎塔洗干净,便又到别家去了。

    轮到我了,但我看到眼前的屎塔泛黄色的边,实在下不了手,我前面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抬头看了看我这个瘦瘦的城市知青,不出声,自己提起屎塔,倒到我的尿桶里,然后自己把屎塔洗干净。

    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多谢,她笑笑口,低声说了一句同情的话该煨咯(造孽啊) ,就进去了。

    如此经过了三间不同的屋子,我的尿桶也差不多有八成满,我们生产队的农民也基本上完成买尿的工作,我在每个桶里放上一把禾杆草,以防桶里面的尿溢出来,挑起两个尿桶,回头向生产队的方向走去。

    下放有一年多了,我的肩膀多多少也练就了一点担抬的能力,比如从井头把两桶水挑回住处,或者收割后把满满一担禾杆从田头挑回村子之类,我可以胜任,但是这么臭,这么重的担子,要挑这么远的路,对我来说,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

    挑担子是需要技巧的,扁担要有弹性,挑起重担可以上下弹动,挑担时脚步要按着扁担上下晃动的律,这样人的身体与担子合为一体,挑起来最省力气。但这种技巧需要长期锻练,我那时挑担子的功夫与这种技巧相差太远。

    回程开头的十分钟,我还可以勉强跟上大伙的脚步,但慢慢就落在后面了。眼见众人的身影慢慢远去,我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肩头象被针刺般的痛,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放下担子,把扁担放在两个尿桶上,坐在上面休息,待肩头没有那么痛,咬咬牙挑起担子再向前行。 

    如是走走停停多次,双腿累得象灌铅似的,双肩痛得象火燒一樣。我的确不能再向前行了,只好坐在地上休息,桶内的臭味不断冲到我的鼻内,望着回黄埔村的路,路漫漫,我只是走了不到五份之一。怎么办呢?

    时间尚早,公路上少有行人,公路边有一条小河,河面长满水浮莲。水面时不时冒起一小串的小水泡,不用说这便是水中小鱼和小青蛙的杰作了。

    看到这条小河,我心中有了主意。

    看看周围无人,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兩个屎桶提到河边,小心地把里面大约五份之四的液体倒进水中,黄黄的液体倒进水中,冲起一阵臭味,但水中的小鱼却管不了那么多,纷纷冲上来抢食其中的固体物。

重量减少了五份之四,担起来就舒服多了,我担着一对半空桶,一边欣赏着路旁的景色,口中哼着贝多芬《田原交响乐》的旋律,迎着朝阳,急急脚向回村的方向走去。

    离生产队的蔗田大约还有五分钟的路程,我停在路边的小溪旁边,看看四周无人,赶快用溪水把尿桶装满,上面铺上一层禾杆草,摇摇摆摆的担上田头去。

    此时众人己经把肥淋到蔗苗上,正准备回家歇息,见到我浑身大汗的狼狈相,我的小朋友狗仔连忙跑下来要接我的担子,我怕假货露了馅,连忙说不需要了,反正只有剩下几步路,我一个人就搞掂了。

    我装作十分疲劳的样子,一屁股坐在田头休息,目送各人离开以后,才施施然把我的稀释肥料淋到蔗苗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谁知两个礼拜之后,这些发黄的蔗苗却露出一些蛛丝马跡。

    不过,我望望周围的农民,没有人在意这些发黄的蔗苗,我想我是心虚而己。

                                                                  (四 

       走了一个多钟头,爬过两个高坡,穿过一片片的稻田,蔗林,木薯田,我看见前面有一片三面环山的小平原,东边尽头的山脚有一条大裂缝,山上的泉水从这里流出来,整个看起来就象女人的下阴部份,如果在一般的旅游点,应该叫做“元阴石”。

       但这里的贫下中农却给它起了一个十分粗俗但十分形象的名字∶“Χ地”

    这里是我们生产队最远的田,也是今天上午工作的地点。

    今天的工作很简单,给稻田除草。具体来说,就是在半尺水深的稻易田里,众人排成一行向前走,拄着一枝棍保持平行,见到杂草,就用脚趾把它踩到脚下的污泥之中。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在水田里走来走去,要用腰力保持平行,几个钟头下来可不是好玩的,而且在水田分分钟可以踩到吸血蟥蜞、水蛇,那可说是步步惊心。

    夏收夏种只是过了一个多月,眼前的一大片禾田,禾苗有一尺多高,绿油油的长得正欢。被浮萍、水草复盖着的绿色的水面,时不时有一小串汽泡冒上来,不知水下面是小鱼,青蛙或是水蛇?

       想起一个月前的夏收夏种,那真是一个恶梦。

       这里地多人少,许多男人都逃到香港去了。所剩劳动力不多。夏收夏种是在七月份一个月时间之内,把几百亩的早稻收割完,然后跟着犁田,把水田整平,再把晚稻的秧插上去。

    七月份是太阳最毒的月份,每天天未光就开工,晚上还要“打夜击” ,一天起码做十四个小时,三餐都在田头吃,头上顶着烈日,弯着腰在水田上割禾插秧,整个膊头被烈日晒得发黑,水田的水被太阳晒得发烫,刺目的阳光从水田上反射到眼里,令人发晕……

        如果有个字可以形容当时的感受,那就是“炼狱”。

       本地有一句民谣“七月劳,七月劳,唔死都会甩层皮” 就是形容夏收夏种。

    望着前面的的禾田,我想“希望不再会有下一次炼狱的洗礼了吧。

    妇女们自动分开二组,一组是未嫁的姑娘,一组是己婚的妇女,各自走入水田,开始一天的劳作

        按本地的风俗,未结婚的女孩子叫做“姑娘”, 姑娘出嫁后就叫“妇娘”。 想要知道谁是云英未嫁的“姑娘”, 从她身上穿的衣服便可以看出来。未出嫁的姑娘,大多时间都穿着我们叫做“姣婆蓝”的阴丹士蓝上衣和长裤,红色捆边,这种衣服,在我们眼中是十分老土,但的确可以衬托出农村少女的那种被太阳晒得红红黑黑的健康肤色和健美的身材。

        农村姑娘的青春是十分短暂的。这里流行早婚,女孩子十八至二十多就要出嫁,嫁人以后叫“妇娘” 再也不穿“姣婆蓝”而是一身纯黑色的衣裤,每天出工,回到家煮饭,喂猪,洗衣,种自留地,一刻也不得闲。特别是生了小孩以后,生活的担子更重,有时候婴儿也要带到田间,用扁担捆着雨伞,插在田头,小孩就放在雨伞之下,妈妈定时在田头给婴儿喂奶。天生天养,大部份农村的小孩,就是这样养大的。

        下乡这几年,我目睹不少三十不到“妇娘”,外型十足象四五十岁饱经风霜的妇女,也正是这个缘故,我们队的几个女支青,绝对不穿“姣婆蓝”,永远穿着广州带来的衣服,也从来没有过在此地生根落户的念头。

        同队的女知青美娣和爱兵,也在“姑娘”之列,而我这个洪常青,当然也跟在后面。

                                                                (五)

       为了不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每天单调枯燥的“修理地球” 的工作,我每天都会给自己一个任务跟二哥解决一条数学题,背一首诗词……

       最近读清代诗人纳兰性德的词,很喜欢他那种清新孤傲出世不凡的风格,所以今天我给自己的任务,是背他的一首词“金缕曲送西溟”。

    我拄着棍子,一边用脚趾把禾秧旁边的杂草踩到泥巴内,一边读着手中昨晚抄在纸的词句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当我读到“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的时候,心中咀嚼词中之意,就象吃橄枧一样,越嚼越有味道。

       正当我沉醉在词的境界之中,突然听到前面的姑娘们发生了强烈的争吵。

      爱兵象一只发怒的小猫一样,向一个叫银娣的姑娘嚷道

    “你讲乜你仲讲?你仲讲?我X你老母!”

       艰苦单调的劳作,一复一日,好似一个无底洞,看不到尽头。这种生活的压力使我们广州来的斯文有礼的小姑娘变得粗俗。有时她们觉得要讲几句粗口,才会解放出胸中那一口闷气。所以,听见她们讲粗口,我也见怪不怪。不过,这次又是什么事呢?

       我踩着水田踢踢踏踏走过去,向最近的一姑娘打听,才知银娣触动了爱兵最不願意提起的一件事。

       我们广州来的的小姑娘年轻白净说话斯文有礼有文化,来到这偏僻的山区,一下子就成为众多本地青年垂涎的对象。其中一个叫“眯眼”的青年,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一双眼晴半闭着,好象永远都睡不醒。但他的大哥是大队会计文书,二哥是刚从部队回来的复员军人。他们家在本地有些势力,普通社员都不敢得罪他们。

      爱兵一插队,“眯眼”就看上了她。时不时找一些借口接近她,施一些小恩小惠讨她的欢心,这件事全村都知道了,爱兵也因这事烦恼不已。

      “眯眼”这小子獐头鼠目的,爱兵绝对不会看上他,但亦不能得罪这小子,只好勉强应付他,而且我们广州的女知青有个共识,那就是绝对不能跟当地农民结婚,否则,那真的要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扎根,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别想回广州了。这可是她们最恐怖的恶梦。

       爱兵最讨厌别人提起这件事,而,银娣竞不知好歹,取笑她,问她什么时候嫁“眯眼”, 难怪爱兵反应这么大。

       眼见二人怒目相视,我想这个洪常青也不能不打个圆场了。

      我走到姑娘们中间,对爱兵说

     “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开玩笑而已。不如我教你们唱歌吧!”众人说好。

        我记得在《世界名歌二百首》里面有一首文革前很流行的苏联歌曲春天里花园花儿真美丽,原本歌词是“春天里花园花儿真美丽,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傍晚在花园里,遇见亲爱的姑娘,我的生活立刻变了样。傍晚在花园里,遇见亲爱的姑娘,我的生活立刻变了样。”

       我用原来的曲调,却把把歌词改了,拄着棍子,一边除草,一边教姑娘们唱道“寻日天文台预报就要翻风,寻晚训觉唔记得衿被。啊咦!寻晚黑伤风,今日唔开得工,口水鼻涕一齐搞到乱晒龙!  啊咦!寻晚黑伤风,今日唔开得工,口水鼻涕一齐搞到乱晒龙!”

    每天听到的只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东方红” ……等革命歌曲的农村姑娘们,几时听过这么好玩的歌词,她们一边笑一边跟着唱,只唱了二次,就记住了。跟着吱吱喳喳的就唱开了,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也就解开了。

    我见我这个洪常青的任务已完成,又一个人落在姑娘们的后面,用心体会纳兰性德的的“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六)

    时已正午,田里的水被烈日晒得烫脚,水面升起的蒸气带着牛屎的气味,刺人鼻孔。虽是戴了竹织的渔民帽,但阳光被水田反射从下面照上来,直接映到到眼内,令人难受得很。

    幸好此时队长宣布收工“食晏” ,我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中午的太阳太毒,午休的时间很长,这里离村子太远,除了有家人送饭之外,大部人都走到禾田旁边的一块长着几棵大树的小高地上,以家庭为单位,各自在树阴下占一个位置,用石头砌起灶头,摆出带来的各种小菜,有咸旦,头菜,咸鱼,蒸熟的猪肉饼之类……不一会,小高地的上空便升地袅袅炊烟。

    二哥也运完粮后回来了。我们兄弟二人没有跟众人一起到那块小高地去,而是走到“Ⅹ地” 附近,找到一个有树阴的地方,风凉水冷,也可以望到远远的海湾。我用鋤头掘了一个简单的灶,用溪水洗好米,放到钢精锅内,加上水,放在灶上,在附近拾一些枯枝,生起火,二哥把我在除草时在水田里捡的六七颗田螺洗干净,除去螺口的硬壳,此时饭水已干,我揭起锅盖,在饭面浇上一些油,撒一些咸到发苦的上海冬菜,再把二动哥洗好的田螺放到饭面,盖上锅盖,把灶内的火熄灭,让木炭的余温烘着饭锅。

    下乡一年多了,虽是说国家補贴一个知青几百块生活费,但我们除了分到一些米和油、糖之外,一分饯都未到过手,也仍然住在那间破旧的泥屋里面后来我知道这间破屋属于一个孤苦老太婆,当她知道她参军的儿子在部队里意外死亡之后,就在这间破屋上吊而死,以后这破屋一直无人敢住,直到我们到来。我们平日的开销零用,就靠在广州做教师的母亲每月寄来。

      前几天接到回广州探亲的妹妹来信,妈妈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里倒了霉运,原因是她在抗战期间读中学的时候,集体参加过“三青团”。 妈妈现在停职停薪,每个月的零用,也不能再寄给我们了。

    “有毋搞错?”我忿忿不平地想,“抗战期间是国共合作,在学校集体参加“三青团” 是青年人热血爱国抗日,又怎么会跟历史反革命沾上边!”

       但这文革以来无数可笑无理的事看得多,连堂堂国家主席都可以冤枉为“叛徒內奸工賊,我妈妈小小一个教师,又可以向谁申诉?

      我心内挂念着母亲,零用钱的事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我和二哥翻翻口袋,兄弟的财产,总共只剩下一块钱多一点了。

      我们在大队供销社买了二半豉油,两毛半盐,又用三毛钱买了一包不知放了多久的上海冬菜,剩下五毛钱作不备之需,再从生产队的菜园预支了几斤节瓜,每天就是豉油捞饭和冬菜节瓜汤,也不觉得苦……

      一阵饭焦的香味把我叫回现实,饭已熟,我在饭面再加一点油,一点豉油,用木杓把饭搞松,今天的“豉油熟油冬菜田螺饭” 便大功告成了。

       我把饭分别盛到两个搪瓷蛊内,再加一些水到锅里,让余下柴火煮一些“饭焦汤”。二哥到旁边的竹林削了两对竹筷,我俩便坐在风凉水冷的树阴下,对着遥远的海景,享受我们的“豉油熟油冬菜田螺饭”。

       在水田里行了一个上午,肚子饿得要命,加上煮的是二个月前收下来的新米,所以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此时小友狗仔走上来找我,看见搪瓷蛊内的饭,不禁大叫“阿潜,点解净系食白饭?你们知青的生活,真系夠凄惨!”

     说完,他走到小高地上他父母吃饭的地方,拿了两只自家醃的咸鸭蛋上来,给二哥和我一人一只,然后跟我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搭七搭八的闲谈。

    狗仔是“富农孙” ,他的爷爷跟地主能继一样,解放前,他也是全村最勤快的人之一,省吃俭用的积了些钱买了几亩地,共产党来了,因为田地的面积比不上能继, 所以田地没收以后,被划为富农。 

       他的爷爷一早就死了,但却留给子孙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阶级烙印——富农成份。

       因为是“富农孙”, 所以尽管他在学校的成绩很好,狗仔小学毕业以后,不能到镇上读中学,要回到生产队劳动,在生产队里,队长黑面神也经常欺侮他,老是派他去做些特别粗重肮脏的工作。

    狗仔十分聪明好学,虽然失学在家,却经常到我的住处找我“傾偈” ,我也收了这个学生,除了经常借一些书给他我之外,我还教他拉二胡,给他讲故事。

    吃完中饭以后,我给他讲文革前在中学生中十分流行的英国小说《牛虻》。 这本小说我已给他讲了几个星期,情节己差不多发展到大结局,当我讲到亚瑟在临刑前一晚在黑狱与他的生父蒙太里尼神父相认,因为信仰和革命信念的不同而不得不生离死别,那种爱与良心、信仰的冲突而引起的震撼使狗仔嗟唏不已。

    之后,饱餐后有昏昏欲睡的感觉,我们到田间弄了几把干禾杆,铺在树阴下,各自躺在上面,不久便进入梦乡。

                             (七)

    下午的工作是收大薯,是清一式“麻甩佬”(对男人的俗称,这个称呼是从香港电台学来的)的工作,所以我也摆脱了洪常青的身份,回归“麻甩佬”的行列。

    大薯又叫长薯,个头比番薯要大,不象番薯那么粗生,产量也比较低,但味道比番薯好得多。大薯长得很深,所以挖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否则一鋤下去“把汝裁为二截”,生产队长黑面神就有得囉嗦了。

    我和二哥及十中知青国柱一组,一边挖,一边竖起耳朵听旁边的贫下中农在讨论昨晚村中发生的一件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

    五十几岁的大队党支部书记“犀牛”搞上了才二十几岁的妇女代表文娣,前晚收工后在蔗田内野合,被正在巡夜的大队贫农代表同叔看到,一道电筒光射过去,两人丑态尽露。这件事一转十,十转百,整个村子都知道了。昨天晚上,“犀牛”的老婆不敢骂自己的老公,跑到文娣家找晦气,文娣的母亲护女心切,跟“犀牛”的老婆打了起来…

      此时我们听到贫农代表同叔正在在讲述前晚亲眼见到的事。

    “丢那妈,那个犀牛几十岁,鬼唔知道佢咁好力……

     同叔口沫横飞,绘形绘色地把当晚见到的情景,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加上每一细节都带上自己的想象力,让那班连黑面神在内的贫下中农们听得口瞪目呆,色迷迷的口水直流……

        我们一边听,一边心内暗暗发笑,田头的另一边,一个燒得发黑的钢精锅架在简单的“三石灶”上,下面生着火,里面煮着刚挖出来但断了的大薯,发出诱人的香气。 

       这是“麻甩佬”特有的福利,过一阵“食晏” 的时候,就可以享用了。 

     泥土很硬,用力一锄下去,只能挖到一小块泥,加上不能伤害长薯,我们小心翼翼地挖,进度很慢。两个小时下来,我们箩筐内的长薯还不及别的农民的一半,但两膊己因太用力而隐隐作痛。

     此时国柱也觉得累了,对我说“阿潜,先抽支烟再做!”

     平时工作是没有休息时间的。但对男人来说,工作时间抽烟是天公地道的事。所以,如果你要偷懒,要休息,就要抽烟,“唔抽烟就毋得偷鸡”,所以这里的男人,无论老少都抽烟。

     当下国柱把锄头横放,锄头口子向下,锄头柄便成为一张小凳子。他坐到锄头柄上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灰布造的烟袋,在烟袋内取出一张大约二寸长一寸宽的烟纸,再用三只手指撮出一点烟丝放在烟纸上,小心翼翼地把它卷成长錐型状,伸出舌头在烟纸的边沿舔一下,用口水把烟纸固定,此时我们知青称之为“棺材钉”的卷烟便功告成了。

     我也有样学样,卷了一支“棺材钉”,国柱给我点上火,我浅浅地吸了一口,那廉价烟丝的辛棘的味道到了喉咙,呛得我不住的咳嗽,我在锄头柄凳子上坐下,开工裤近膝头的地方有一个大破洞便露出来,象一个张开的大口,国柱指着这个大破洞,大声喊道“终有一日龙穿凤!唔通日日都裤穿窿?” 

    我和二哥笑绝。

                                                    (八)

     黑面神终于宣佈小休“食晏”。 各人从锅里找挟出一大块长薯,放到碗里,加一点点盐,便大快朵颇。刚挖出来的长薯有一种特有的清香,放得久就没有了。

     此时一个叫“登仔” 的中年农民,拿出一部原子粒收音机,收在田基上。登仔是本地人, 早年偷渡到香港以后,不务正业,欠下一大笔睹债,怕人追杀,又回到乡下耕田。

      当下登仔打开收音机开关,收音机内传出一个女广播员的声音,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面永远带有战斗性的女声截然不同,这个女广播员的声音清淅柔和,让人听起来十分舒服。

      “呢度系澳门绿村广播电台,现在为各位播出的是由任剑辉和靓次伯主演的粤剧,十奏严嵩……”

      跟着是一段久違了的廣東音乐,加上粵劇特有的大锣大鼓,一出大戏就要开场了。

      “澳门绿村广播电台!有毋搞錯?这是在收听反动电台!”这是多年文革养成的政治敏感性使我产生的第一个反应。

     但是我看到在场的生产队长,贫农代表,民兵队长,大队会计,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共产党员贫下中农,居然一声不哼,黑面神还十分享受地跟着拍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哼,看不出他还是个粤剧迷。

       小休结束了,但是“十奏严嵩” 还在继续进行,众人一边听,一边挖长薯,当然少不了的是七咀八舌地谈论剧情。

    剧情进行到任剑辉扮演的海瑞抬着棺材上台,在激昂的锣鼓声之下,正在上第一本奏大奸臣严嵩“第一本,奏严嵩,鬻爵卖官,使邪奸充斥朝上,第二本,奏严嵩,贪没国家军饷,第三本,奏严嵩丧心病狂,与倭寇勾结……”

       此时地主能继也加入了讨论他这个人见识广解放前看过的大戏不计其数他手足并用讲解剧情说得口沫横飞众人也停往锄头听他讲

      昏庸的嘉靖皇帝,一味偏袒大奸臣严嵩,奏本直到第九本,都被靓次伯演的严嵩花言巧语混过去,嘉靖皇帝甚至要逐海瑞下殿,严嵩得意地说海瑞,你又奈老夫如何?”

       剧情进入高潮,锣鼓声越来越紧,海瑞大声道“且慢!仲有,仲有呀!”他接着唱“上第十本,天下良田,尽被严嵩抢夺,百姓无地可耕,流离失所……”

       这时黑面神忍不住了,他把锄头往地一放,居然象大老倌一样,迈开浦扇似的大脚,在田头踱起方步,跟住跟地主能继左来右去,对演起来,看起来居然还有点粤剧的水袖,做手的样子。不过谁是严嵩,谁是海瑞,我也分不清楚。

       旁边各人,皆鼓掌喝采。

       我蛮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特别是共产党员黑面神居然可以与地主能继”不分你我,打成一片。

     “这才是真正的人性!这才是这些纯朴老实的农民的本色!”我心想,“可惜多年的以仇恨为基础的阶级斗争教育,把人性扭曲了,平时看不到而已!”

                                                  (九)

      日西斜,照我的经验,时近下午四点,还有两个小时就会收工了。

      突然,我看到咪眼指着前面不远的蕃薯地,大叫“快D睇!快D睇!有只山猪在蕃薯地!”

      我顺着咪眼所指的方向望去,前面不远的蕃薯地上果然有一只褐灰色的动物,不用说就是咪眼所说的山猪了。

      山猪就是野猪,如果现在看香港的报纸,经常会看到野猪走入围村,要出动渔林处的人员去捕捉的新闻,但在当时野猪不仅是损害庄稼的害兽,而且还是珍贵的野味,特别是在那个肉食十分缺乏的时代。

      当下民兵队长勃仔马上报置任务,十几个大汉。手持铁锄,兵分四路,分别向蕃薯地包围过去。

      因为野猪十分凶猛,勃仔怕我们三个知青没经验,有危险,吩咐我们拿着锄头跟着他,一起包围上去。

      包围圈越来越小,野猪发觉了,撒开四条腿就逃,无奈四周都是拿着锄头的大汉,它凶性大发,突然向走在最前面的黑面神低头撞去。

      只见黑面神十分灵活,把身一闪,让过野猪的冲撞,跟着一锄头狠狠地打在野猪的头上,野猪痛极,换过方向又逃,那知无论跑到那一个方向,都有几把锄头在招呼它,混乱中我也有机会锄了一次。

      慢慢的野猪没有力气,逃得越来越慢,招呼在它身上的锄头也越来越多。最后,咪眼放下锄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死死捉住它的后腿,大家一齐上前,乱锄之下,野猪七孔流血,眼看活不成了。

      我走上前,仔细观察这只锄下的猎物,野猪大约有一百多斤,外形跟家养的猪差不多,只是四条腿比较长,咀上有一对突出来的獠牙,如果被它捅一下可是不好玩的。这时我有点佩服黑面神和咪眼的身手及勇气。

      这里的规矩是,凡是在外面打到野兽,都是“山中得鹿,见者一份”。 所以黑面神吩咐“咪眼” 把所有在场的人名字记下,再派四个人把野猪用牛车运回村,洗干净,按在场人数平均一人一份。

      心想晚上有野猪肉吃,时间过得特别快,不到六时,黑面神便下令收工,打道回村了。

                                                (十)

          回到村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生产队粮仓前领了我和二哥的那一份野猪肉,一人三斤,合起来就有六斤多,这是在我们最穷的时候,上帝赐给我我兄弟二人的礼物,阿门。

         回到小泥屋把各样物件放好我和二哥拿着半个篮球造成的打水桶及肥皂趿着拖鞋走到村头的大水井前脱去上衣从井里打上一桶水从头淋下被烈日晒了一整天的皮肤被冰凉的井水一淋十分畅快好象整天的疲劳都被井水洗去了跟着我们用肥皂由头到脚涂满再用几桶井水把肥皂冲洗干净湿淋淋的趿着拖鞋回到小屋用干毛巾把身体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除去了身上的汗水和泥兄巴整个人轻松得多

        除了冬天之外这是我们每天洗澡的方式

        跟着二哥燒火煮饭我把野猪肉分开野猪肉看起来跟平常猪肉差不多只是肥肉很少皮比较厚我拣出一块最多肥肉的放进锅里拍一块姜,加满水煮将起来其余的野猪肉用盐醃起留作以后慢慢吃

        煮了半个多钟,我把从生产队的菜园买的节瓜切成几块放下锅,再煮一阵,我和二哥己经饥肠辘辘,等不及了,这锅野猪肉节瓜汤便算是大功告成。

        把野猪肉捞起,切成一片片,再浇上豉油,放进口中,肉的味道比普通猪肉浓得多和鲜美得多,但有点骚味。肉煮得不夠烂,但是我们年轻,牙齿好,嚼起来反而觉得有嚼头,口感更好,因为多日不知肉味,这野猪肉对于我和二哥,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

       一斤多野猪肉很快就吃光,加上三大碗白饭和四碗汤,记忆里从未吃过那么饱,我躺在床上搓着撑得圆圆的肚子。咀里还在回味着野猪肉的味道。

                                                   (十一)

        天己黑,开了屋内唯一的一盏电灯,这里每天晚上供电只到十点,现在九点多了,得赶快练琴,否则琴谱上的“豆豉”在火水灯下是看不清的。

       支起谱架,把小提琴调好音,今晚练的仍然是“马扎斯练习曲”,如平时一样,先练音阶。从第一把练到第二把还好,到第三把就力不从心,没有以前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下乡一年多,每天与锄头镰刀打交道,割禾插秧,手指的关节变得越来越粗,手指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指尖按在琴絃和指板上的感觉,也没有象以前那么敏感了。 

        沉醉于练习,手指正开始有点感觉,琴也拉得越来越顺畅,突然,停电了,周围一片黑暗,我趁着余兴,在黑暗中拉起肖邦的夜深沉

       此时,二哥己经把火水灯点上,我和二哥每天的学习时间又到了。

       一灯如豆,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破烂的旧小木桌两边,,在微弱的火水灯光下,追求他们的理想,白天艰苦的劳作,看不到前途的枯燥的生活,一点也没有使他们气馁。

      二哥今晚仍然是学习他的他的“线性代数”, 我仍然在读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约翰克里斯朵夫法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和评论家罗曼罗兰的作品,他因这部小说一举成名,并获得1915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喜爱。这部小说共有五卷,以贝多芬为原型,罗曼罗兰讲述了主人公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充满庸俗倾轧的社会里的奋斗历程。

       这本书的翻译者是著名文学家和翻译家傅雷先生,他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说,应当说,不止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愿读者以虔警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型吧! 
      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

      当时的我,也是处于一个思想十分混乱的时期。二十年来,我们在学校里被灌输的一切:对领袖的热爱,对党的忠诚,对主义的信仰……在文革的过程中,在无数被暴露出来的丑恶事实面前,象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了。

      就象把二十年来象填鸭子一样被灌到脑子内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以后,我内心空空的,为了充实和填补空虚的内心,我饥不择食一样去读一切可以找到的书,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认识这个社会,重新寻找新的信仰。

       就如挚友陈贤庆在他的长篇纪实小说仙乐处闻里面所描写,文革后期我们在广州有一个“文艺小沙龙”, 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天一起读书,拉琴听音乐讨论思考……《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乃是各人的最爱

   “伟大领袖宣扬阶级仇恨,告诉我们不要忘记队级斗争,世界上没有抽象的人性,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任何事物和人都被打上阶级烙印, 对阶级敌人要仇恨,要象严冬的风雪一样冷酷无情……

        克利斯朵夫相信“爱” 认为人性的本质就是爱和“真善美”。 他说“我的心中从来就没有恨、”,在他的心中,人只是分成“好人” 和“坏人”两种,好人占大多数。就算是公认的坏人心中,有时也会发出善良的火花。

       克利斯朵夫用他的心,从社会各个不同的阶层的人群中去观察,去找出属不同阶层的人们心中善良的一面,找出人们心中共同的人性。

       党教导我们对领袖要无限崇拜,党说干啥就干啥,要我们做一个毫无独立人格的“镙丝钉”

        克利斯朵夫从来不崇拜权威,他主张思想独立,凡事要独立思考,以自己内心中的良知和良心去判断……

        和二十年来所学的,有太多太多的不同,有太多太多的新思想,新观念,我就象发现新大陆一样,一头冲入了克利斯朵夫的世界……

        今晚读的是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三卷“少年” 的最后一部份,少年时期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也是处于十分混乱的时期而找不到出路,他把心事向他的舅舅高脱弗烈特倾诉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有做到!……”

     高脱弗烈特舅舅,一个饱经风霜充满智慧的老人,非常慈悲的对他说

    “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敬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其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像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像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作他能做的事……竭尽所能。”

    “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这段话使我一生受用不尽,特别是“竭尽所能” 四个字,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是在投奔怒海的旅途中;刚到香港在工厂当杂工,受尽别人的白眼的时候;在美国在餐馆当侍应的日子里;或者在大学读书,因为英文根底不好而苦恼的时候;或者毕业以后,出来工作的几十年里,竭尽所能” 四个字一直都是我的座右铭。

                                                    (十二)

       夜已深,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我知道这是二中的小婉来了,小婉是我们在广州“文艺小沙龙” 里面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之一,每个晚上十一点,我们在这小屋子里有一个古典音乐的盛宴。

      小婉是二中初二的学生,身材挑,瓜子面,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她父母都是中山医学院的教授,弹得一手好钢琴,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她走进屋内,把门关上,把一具小小的原子粒收音机放在桌面。这具原子粒收音机,是她爸爸一个朋友从香港带来的,音色和效果都很好。

      小婉打开收音机的开关,调整一下频道,一阵沙沙的杂音过后,收音机内传出法国作曲家桑所作的引子与回旋曲随想曲的前奏在弦乐连续低音的衬托下,小提琴缓慢地奏出“引子”的主旋律,优美雅致,又带有忧郁的色彩。随着乐曲的展开,一个男广播员的声音说道

    “呢度系香港商业广播电台,由李斯曼主持的夜曲节目,现在开始

       此时乐曲变成谐谑生动而富于情趣的回旋曲我们听到了李斯曼亲切熟悉的声音“各位热爱古曲音乐的朋友,今晚为各位播出的系由海费斯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噢,青春协奏曲!太好了!”小婉轻轻地叫起来。

       这是贝多芬一生所作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却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小提琴协奏曲。在我们广州“文艺小沙龙”里,这是一首我们百听不厌的曲目。这首曲原本是是没有标题的,但是我们觉得它里面充满着青春的热情和梦想,所以称它为“青春协奏曲”。

        在李斯曼简单地介绍了乐曲的内容以后,收音机内传出“咚,咚,咚,咚,咚,”五声定音鼓的声音,乐队奏出第一乐章的前奏,接着出现了第一主题,简单但优美的旋律,充滿着神秘的柔情和渴望,如高山,如流水。跟着是温暖美丽的第二主题,在交响乐队的衬托下,和第一主题相互对答,相互纠缠……

       我闭上眼睛,深深沉醉在音乐之中,我忘记了此身何在,觉得自己处身于维也纳的音乐厅之中,正在欣赏小提琴大师海费斯的演奏,又幻想自己已经逃脱了这个该死的囚笼,正在奔向自由的天地……

〈第二章完〉

(未完待续)